艾利克斯·希爾

你剛進入天國,一群成年“人”就圍了上來。
“哦,小鬼!”
“小不點,你是來找你媽媽的嗎?”
“不是,”當你告訴他們,“我媽媽還活著呢!”他們就會大驚小怪起來:“嘖嘖!這太不像話了!”聽那口氣,好像我這么小就不應該死,好像我犯了多大的錯誤似的。他們看上去就像是在譴責我在進天國時加了塞兒,搶了別人的位置。
“在那邊的人,總是按年齡和經驗來判斷誰能干什么,誰不能干什么!”看來阿瑟的話還真對,天國“那邊”的人也跟“家鄉”的人一樣。
阿瑟把我稱作“家鄉”的地方叫“這邊”,把死人待的地方叫“那邊”,但我不喜歡這樣叫。
在一般的故事書里,你認為自己會有一個漫長的人生,當你真正老的時候,身體衰弱了,像枯萎的稻草一樣,然后再一點也不讓人奇怪地死去。
阿瑟告訴我,人最好穿著靴子死在床上,但我不這么認為。我想不出,人有什么正當理由穿著靴子躺在床上——除非你病得太厲害了,沒有力氣去脫靴子,但這時還是有人會幫你脫的。事情并不總像故事書里寫得那樣,甚至是完全不一樣的。
因為人可以在各種年齡上死去——像我這樣小的,像我爺爺那樣老的,還有更多年齡在我和爺爺之間的人,都死了。
當你來到“文書桌”面前,你就會知道你真的是死了,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但說老實話,真沒什么另一個世界,反正我沒見著。在我看來,死這件事就像是一件麻煩的日常文書工作)。
你一死,你就發現自己得排大隊,你得等上老長老長時間,然后才輪上你去登記。一個“人”,在一張大文書桌后面正襟危坐,透過厚厚的眼鏡片不停地上下打量你。
“我能幫助你嗎?”他問道,“像你這樣的小孩能干什么呢?你太小,還不可能有一個完滿的人生。你是干什么行當的?你不該來這里!——你騎的是自行車還是什么,你應該從車上下來!”
“是的,先生,我騎的是自行車。”
那“人”透過厚厚的眼鏡片再次打量你,然后說:“你應該仔細看好路再騎!”
你向他解釋說,你是看好路后才騎的,你也很小心,你的死完全不是自己的錯,完全賴那個酒后駕車的司機。但是,不管你說什么,都不會博得那“人”半點同情。
那“人”還是堅持說:“你一點也不應該來這里,你還得再活72年!你將來還會用電腦病毒惹下大禍吶,你來這里來得太早了!我也是剛剛會使電腦的呢!以前這里用的還是鋼筆、墨水和賬冊——那時真是糟糕透了!我真想把你送回去。”
這時,你想著還有許多沒寫的作業要回家去做,所以你說:“好呀!我并不介意回去,要是你能讓那輛卡車不撞我的話。”
但他一聽這話,立刻就說:“很遺憾,我不能這樣做,我只是這樣想想而已。對不起,你不能回去!你看,從來也沒有這個先例。”
于是他開始填表,把你的名字輸入電腦。然后他給你一張打印好的信息條,上面寫著“歡迎您來到另一個世界”。
“另一個世界”,就是人們常說的“天堂”。
紙條上還有一個箭頭,指向一個小圓圈,表示“你現在的位置”;另有一個箭頭指向另一個小圓圈,標明是“天藍色的彼岸”。
說的可真夠簡單的,連怎么走都沒告訴!
“另一個世界”是個什么地方,可真夠怪的!這有點像在說:“既不是這個世界,又不是那個世界。”可到底是哪個世界呢?你的手隨便指個地方,這個地方就是“這里”而不再是什么“另一個世界”了;你在地圖上隨便找出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就是“那里”而不再是什么“另一個世界”了。
“另一個世界”,是在哪個世界?這可真叫人大傷腦筋!這種困境,簡直沒法說,除非你自己去試一試,就會知道厲害了。
這里密密麻麻長滿了樹,還有好些小土路、長長的山間小徑,到處是拐角和走不完的田野。不時還出現一個個路標,“此路通向天藍色的彼岸”。這些路標都指向太陽落山的方向,太陽一直在落山,但總也落不下去。
按理說,太陽早就該消失在地平線下面了,但它卻還是掛在天上,似乎時間已經靜止不動了。到處是晚霞的顏色,黃色、紅色和金色交織在一起,還有一道長長的夕陽背影,就像是夏天和秋天一起跑到春天里來了!
這里雖然景色還算不錯,但你還是不知道應該往哪兒走。只有路標指引你去什么“天藍色的彼岸”,可沒有人領著你走——這可不像你第一天去學校上學,有爸爸媽媽開車送。
不過你也不算完全沒有同伴,因為在這里你遇到的每個“人”都挺友好的,對你都不錯。阿瑟說這是因為大家都走上了同一條路——死亡。
在這個地方待長了,你就肯定會感到特別壓抑,其實“人人”都不好受。誰都不明白自己死后應該做點什么——就像人們不知道自己活著應該干什么一樣。
所以,在這里,有人見人就問:“這到底是什么意思?死的意義是什么?”這跟好些人活著的時候,老在書里寫“什么是活著的意義”差不多。
我原先就問過我爸爸死的問題,可他根本就沒當回事兒,聳聳肩膀說:“小不點,別為這個操心!我們死后自然就會知道答案了。”
但是他錯了。因為你死了以后,還是不知道答案。比如我吧,徹底斷了氣,可還是一點都不明白我怎么到了這兒,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如果你跟我一樣,特別想在死后就能知道什么是活著的意義的話,那你可要失望了。
人死了一段時間后,原來的記憶就會衰退。我敢打賭這是真的,因為我遇見了老格拉姆利太太,她是我家以前的老鄰居,但現在一點也不認得我了。
“您好!我是哈里。”我主動上去跟她打招呼,“以前咱們住一條街。不記得了嗎?您還從嬰兒車里抱起過我呢!當時我就哭了,您說是風把我吹哭了,其實當時根本就沒風。您不記得了嗎?我長大了一點,您還給我巧克力豆吃呢!——哈里,想不起來了嗎?我有個姐姐,我爸是電視臺的,我媽經常去社區委員會干活。”
她看了我半天,還是記不起來。“親愛的,我實在不記得你了。”說完她就走了,手背在后面,像是拉著超市里的手推車,但其實除了她的幻想,她后面什么也沒有拉。
這可能是天國超市里的手推車,里面裝滿了想象中的打折商品,肯定還有不少是半價的。
她走了以后,我才想起,她已經死了5年了。任何人在5年里變化都是很大的。我肯定,我跟她最后一次見面的長相和現在大不一樣了。但不管怎么說,我還是有點失望,畢竟被人給忘了,是件不好受的事情。
我還遇到了一些能想起的熟人:巴恩斯太太、古特夫婦兩口子、萊斯利·布里格,還有馬比。
馬比見到我挺吃驚:“你怎么也來這兒了?你爸媽呢?他們沒先來嗎?你是怎么搞的?”
“我騎車時被撞了。”
“呀,好可憐!”他說道,“你沒傷著吧?”
他問得挺有意思,我一點也沒受傷。我正在騎車過馬路,很小心,速度也不快,但不知道從哪里竄出一輛卡車來。緊接著我知道的事就是我到了這里。但我一點也沒有受傷。就像按了個什么電鈕,一秒鐘前你還在那兒,一秒鐘后你就消失了。就像按了下開關一樣。
夠怪的,真夠怪的!就像惡作劇一樣消失了。
說這么半天,你可能還擔心:要是嬰兒死了可怎么辦。就我來說吧,你若是見到我,你大概會想:“這個家伙該有多大呢?他該有10歲或者12歲大了吧,若9歲,他可就太高了,若是13歲可就太矮了。但不管怎么說,他多少還可以照顧自己,但那些剛出生的嬰兒在那個地方可怎么辦呢?”
其實你也不用太擔心,在這里大家都會相互搭把手的,除非你特別執意拒絕別“人”的幫助,否則都會有好心“人”來給你解決困難。在這里沒有“人”被遺棄。
真的,這挺難說的,除非你自己死了以后,才能完全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反正我只能說到這兒了,明不明白只好由你了。再說你不管怎么樣,也不會著急到我這里來的,不是嗎?你還有的是時間,而且以后你不用問,就什么都會明白的。
摘自《天藍色的彼岸》(新世界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