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中美 彝族
農歷的陽春三月,在風和日暖的大理,看一場名為《風花雪月》的書畫展,仿佛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這是新成立的大理書畫院舉辦的首屆書畫展。書畫同題,行楷隸篆,書的是大理今古,山水花鳥,畫的是蒼洱靈韻。風花雪月,翰墨大理。
風
大理的州府下關,又被稱為風城。位于蒼山腳下、洱海之濱的這座城市,風成為她的名片。風花雪月頌大理,風,是第一個登場的名角。
科學解釋說,形成下關風的原因是蒼山十九峰太高,擋住了東西兩面的空氣對流,而蒼山斜陽峰和哀牢山脈的者摩山之間的下關天生橋峽谷僅為下關空氣對流的出口,所以,下關風特別大,尤其是在冬春季節。而在大理,自古流傳著一個關于下關風的動人傳說。傳說里,在蒼山的斜陽峰上住著一只白狐,愛上了下關的一位白族書生,他們相愛的事被洱海羅荃寺的法師羅荃發現了,于是用法力將書生打入洱海。狐女為救愛夫,去南海求救于觀音,觀音給了她六瓶風,讓她帶回,吹干洱海水,救出丈夫。當狐女帶著六瓶風回到下關天生橋時,不幸遭到羅荃法師的暗算,使她跌倒在地,打碎了五瓶。狐女僅剩下一瓶風,沒能吹干洱海救出丈夫,而下關從此一年四季刮起了大風。
風吹在蒼山洱海間,與時光同行,深深走進了大理的記憶,走進了一幅幅意境清遠的水墨丹青里。我在畫展上,看到一幅題為《大風起兮》的畫,是畫家李洪的作品,畫面上兩匹馬,馬頭一昂一鉤,躍動的馬背,揚起的馬尾,奮起的馬蹄——風,呼嘯在其間。
有一幅畫是這樣的:青山靜遠,小亭一座,一人坐在亭內,倚欄,向亭外微微側身。這幅畫的作者是“點蒼五子”之一的畫家楊恩泉。畫上題的是《閑坐聽松》。風,攜著松濤,漫過一懷閑情,一山靜謐。
所謂“風景”,風,原本是一道景。
花
大理多花。
大理的茶花聲名在外,茶花之于大理,一如牡丹之于洛陽。在大理的上百種茶花中,恨天高、松子鱗、玉帶紫袍、童子面、雪嬌、瑪瑙、牡丹茶、朱砂紫袍被稱為大理茶花八大名品。蒼山腳下的大理,素有“家家流水、戶戶養花”的美稱,其間,茶花幾乎是家家必有的。而除了茶花,蘭花的養殖在大理也有著非常悠久的歷史。蒼洱靈秀,孕育得茶花俊雅,芝蘭清幽。花香遠溢,大理的茶花蘭花博覽會,已然吸引了越來越多人的目光。
在大理,花,自然是書畫家筆下的一個主題。
我對畫是不懂的。我有些窘迫地說出這話,畫家陳迤君是這樣說的:“對于書畫,若論到專業角度的‘懂’,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對于大多數的人,你看到一幅畫,覺得這幅畫好看,這就好了。”我想,迤君的話,大體也是大多數畫家、書法家對于普通大眾的寬容。從藝術的角度,他們自然渴望知音,然而當他們捧出一幅作品,對于更廣大的大眾,他們的期待大體也就如此:人們看了,覺得好看,感覺到一種美的享受,由此,便實現了這幅作品的大眾意義。
在這次畫展上,有許多花鳥作品,畫家、書法家和文藝評論家寇銘勛的《曉風》,畫家陳迤君的《雨過荷塘曉風清》,畫家李鶴仙的《春雨之后》,畫家楊躍樂的《春江水暖》。我看過了這些畫,能說出的感受就是:這些畫真好看。
這些花,真好看。
雪
在大理,人們更多地是在目光中與雪相遇。
每年,進入十一月,蒼山上就現出了隱約的白。之后,風越細越寒,進入十二月,一月,那道白漸漸加深,漸漸醒目。冬季天氣晴好的時候多,連日陽光明媚,山頂上那道遠遠的白就稍稍地淡了下去。忽而一夜寒風,第二天,那些隱約的青白又變成了明亮的雪白。
蒼山年年披銀冠。而在山下,不論是蒼山東面的古城大理,還是蒼山西坡的小城漾濞,人們祖祖輩輩在蒼山雪水澆灌的土地上生息繁衍,歲歲年年在雪水澆灌的春去秋來里耕耘收獲。在山箐,在村旁,人們在一條條清澈透明的溪河中,看見蒼山雪的冰肌玉骨。
農歷三月十五,是大理傳統的三月街民族節,千年趕一街,一街趕千年。蒼山腳下,草長鶯飛,群芳竟放,人們從四面八方云集而來,在這里賽馬,對歌。高高的蒼山上積雪融化。山下,被雪水澆灌的田野春暖花開,被春意環繞的村莊歌稠人笑。
在這次展覽上有一幅畫:高高的山頭上,積雪還剩下最后一抹銀白;下來,山色漸走漸深,是積雪融化后的深青色;山下,一片新綠初染,從草地,綠上林梢。
春天來了。
月
大理的彌渡,是世界名曲《小河淌水》的故鄉。這首名曲的開頭,唱的是“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這首名曲傳到世界各地,那個亮汪汪的月亮,便被不同民族、不同語言的人們用相同的目光仰望。多年前,中央電視臺一個叫魅力12的欄目,曾做過一期《小河淌水》的專題,在里面,這首歌被不同的歌手演繹,用不同的樂器演奏。而不論是怎樣的演繹和演奏,這首歌,它總是動人的,里面的那輪月,總是引人用深情的目光,向著它遙望。
歌里面的那輪月,升起來,照在洱海。月,因海而澄明;海,因月而寧靜。千里明月,一頃碧水,海月同在,天涯此時。
我在畫展上看到畫家楊恩泉的那幅《洱海月初上》:一輪明月初升,銀輝灑在海面,幾株岸柳,一片礁石,水月相對,石柳相依。
“噯,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妹在深山。妹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月在天上。月在人間。月在大理。
古韻新詞,吟風花雪月;妙筆丹青,書翰墨大理。在展覽上,大理書畫院院長、書法家寇鑄勛先生有一幅行書“風花雪月地,山光水色城”,敘說大理最是恰切。原本,大理的浪漫風情,寫下來,就是一首詩;蒼洱的鐘靈毓秀,框住了,就是一幅畫。
是為翰墨大理。
那些花,開得又熱烈,又清寧。
從最早的那一瓣幽蘭吐露清香,之后,季節從春天的一頁扇面上起程,踏著時序的節拍,櫻花,海棠,山茶,梨花……一一地全都迎著春風開了。
這些花來自水墨名家寇元勛先生的新作展。那樣多的花,開在先生筆下清雅的墨色間。之前久聞得元勛先生之名,在大理書畫院2010年春天舉辦的首屆“風花雪月”書畫展上,也曾一睹先生大作《河畔清夏》圖。而今又是陽春三月,春意正晴,聽聞元勛先生從昆明回到故鄉大理,帶回他的水墨新作在大理展出,遂幸得一觀。洱海波清,蒼山風明,《春江水暖》《海棠花開》,春聲春意,春如許。
大約是十來日前,聽一位朋友說起,蒼山西坡的杜鵑花都開了,層層春色盡染。朋友拍了許多照片下來,紅的、白的、黃的杜鵑。最熱烈的是那紅杜鵑,漫山紅遍,春色如傾。還有兩株正開的龍女花,這龍女花,我一向也只聽說過,看朋友的照片里,原來竟是那樣大而美麗的花,實是不負盛名,只憾未能親去觀賞。此刻,看先生畫中春色,《山茶小鳥》,《梔子花開》,和風一縷櫻花暖。想必,好的花開總是這樣的,熱烈卻不喧囂,清寧卻不寂寞。春風著意,花開靜好。
海棠花開謝在宋詞里。“一夕東風,海棠花謝,樓上卷簾看。”“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離人未歸,殘醉未醒,簾外海棠,在易安的詞里,千年依舊。在先生的水墨中,海棠花一樹一樹地盛開著,偶有細雨前來,便是《一樹海棠春帶雨》。
梨花亦好。桃花如霞梨如雪,梨花之爛漫清境,如詞如曲。小城漾濞的遠郊,一座名叫秀嶺的山上,春來有漫山梨花,開得如夢似幻,不似人間。先生畫里的梨花清雅,一枝兩枝,三朵五朵,卻偏讓人見出梨園深處,春色漫漫。最喜歡的是那一個題:《梨花院落溶溶月》。這是一幅圓圖。那一方宋朝的月色,一經詞人拾起,繼而一瀉千年,而今,悄然落入先生的墨韻里。月色溶溶,清香沁夜。梨花如雪映月華,清影落落上方階。
先生之水墨春景里,有一幅《春山訪友圖》,最映得這春日清幽。一身在途,春山幽靜。又時近清明,正是踏青訪友的好時節,不知畫中人兒拾春而來,訪的是新友,還是故舊?是幽靜春山中可與笑談的知交,又或是一方墓碑下靜聆其足音之故人?暖意千山綠樹幽,且做出門看花人。且行且看,觀景訪友,春風道上可憩足。
若說先生筆下最多的,無疑是荷花了。《香風滿塘弄清波》《荷香暢晨風》《夏日荷塘》《藕花深處》《荷塘清夏》《荷香淡淡》……荷花,開在清晨,開在正午,開在傍晚(當然,它們一定也開在月下),開在夏日,開在池中,開在筆下,開在墨間。一心念念,落筆成清影,或開或殘,一縷清香,總也淡不出先生筆下那一方畫紙。
小城漾濞是少有人種荷的,近郊淮安和馬廠偶有農人種得一池兩池,卻又因竟日宅居,難得前去清賞。聽得文友迤君說,騰沖和順古鎮外,有百畝荷塘。夏日的荷塘,花開滿眼映日長,清風長長弄綠波,甚是美好。這和順我是到過的,也曾見著鎮外一方荷塘,只是時值初冬,只留得一池殘荷,好在,池水清碧,又兼鴨鵝戲游其間,與池上小亭、池畔古鎮相映相成,倒也是一幅清美的畫圖。
先生筆下的荷,多是菡萏初成,清伶婉然;再便是淡成蓮子,樸如時光。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看先生筆下,蓮葉清清,荷風淡淡,一頁鵝羽弄波晴;夏風細細,鴨頭新綠,芙蓉枝上有清音。
先生有一幅荷圖,題《秋水有聲》。一莖荷葉,幾枚蓮蓬,有鵝“噗噗”入水,在荷間游弋。秋水明靜,蓮蓬無語,唯有幾羽白鵝,游弋出秋的清音。又有一幅《殘荷聽雨》圖,枯葉斜倚,蓮蓬初老。“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殘荷聽雨聲。”自李義山之后,世間的殘荷便傍雨而居,與雨知音。不記得是在哪里看過的了,說舊有雅客清士,在湖里植荷,專為秋來留得殘荷,靜夜聽雨的。看先生畫中殘荷,一池禪意,一池雨聲。
先生筆下的秋,寧靜淡遠。先生此次帶回的畫作,言秋者不多,除了兩幅秋荷,便是三幅同題畫《秋晴》:一幅竹菊,一幅貓,一幅雞鳴圖。另有一幅《清秋時節》,清雅的墨色間,秋意無語,上枝頭。秋風淡淡,秋意澄明,秋若不語,是為清秋。
畫展里有一輯《君子情懷》,專為蘭竹。蘭幽竹青,先生起的題亦映其清趣:《清暉自遠》《可有風來樓》《故里絲絲清風》……最入情的一題是《如見故人》。抱節元無心,凌云如有意;寂寂空山中,凌此君子志。先生愛竹,竹風蘭香里,亦是懷鄉,亦見故友。
一路看畫,為先生之畫題亦是傾心。平日里,償聽得人言“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看先生畫題,便知先生融詩畫為一家。看《晨風一池》,聽《秋水有聲》,品《白羽醉風》,賞《碧池清影》,卻道“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春日的大理,花開正好。尤是乘車從下關上大理,一路春花美景,春風若若,花開冉冉。先生有一幅海棠,題為《春棠枝下無人語》,意得禪境,清寧美好。將此畫題引來敘說觀先生水墨之心境,以及大理的這個晴暖春日,想必能切題——春光晴澈,花開靜好。有陽光,無語瀉落。
文友迤君贈我一冊他新出版的國畫花鳥作品集。寇元勛先生在給這畫冊的序里是這樣說的:墨筆淡雅,色墨相融。
寇先生是花鳥大家。幾年前,在云南大學藝術與設計學院工作的寇先生于一個陽春三月回故鄉大理作了一個作品展,得了消息趕去,幸得瞻仰了一回。我對畫是不懂的,那日看寇先生畫展,藝術上的好自是說不出個一二來,只是一遍遍地感慨:畫真好看;畫題真美。畫展中有一幅作品,尺幅不大,而下面的畫題我卻幾年來一直還記得,那畫題叫作:春棠枝下無人語。美的東西,總能使人過目難忘,且長久地、無聲地受著其間的滋養。寇先生那次展出的作品,同時也做了一個集子,我后來有幸得了一冊,得到畫冊的時候,從頭翻開,在那目錄里面,又感受了一回那些畫題的清逸與端美。
迤君的畫集拿到手里,自然地,先要細細地讀過目錄。《君子之風》為開篇。下來,《秋光》《秋收時節》《南國秋熟》……秋。春。午晴。晚歸。麗日。暮雨。品茗。讀書。所有的畫作,畫材多為蘭、菊、荷、竹,又兼蕉葉牽牛,櫻桃杜鵑,淡淡筆意間,流淌起季節往復的清明意緒。
在這畫集里面,有兩幅關于讀書的題。
一幅《讀有用書》。一摞書,一瓶菊,一筒筆,一只茶壺,兩只茶杯,以及淡淡的一片蕉葉,幾瓣落菊。線裝的書是參差著的。筆筒里的筆也錯落著,高高低低,里面有幾支已然禿了。瓶里的菊花一半明黃,一半淡墨,那淡墨的一半應該是在暗光里的緣故。茶壺是赭色的,看上去應該是陶。兩只茶杯上面畫有蘭竹的圖案。幾瓣明艷的落菊零星散落在一旁。整幅畫面給人的感覺,秋光明麗,時日靜寧。在一般的花鳥畫作品里,像這樣以書入題的作品似不多見,而在這幅畫里,尤其讓我有些驚訝的是里面青花瓷的花瓶和筆筒上的山水:遠山隱約,近樹清明,更似有霧藹談淡,緩緩其間,“兩幅”山水色調淡遠,意境清透。
一幅《秋夜讀書》。同樣地,有書,瓶花,落英,花為紫紅色,一旁地上落了幾瓣,花蕊明黃色;一只紅泥小火爐上坐著一把墨色的茶壺。畫面上,瓶花的一側有一莖竹,插在一只赭色細高的瓶里。那綻開紅花的墨色彎曲的枝子,說不出它的名字來。
大約是因為春秋色明,易入畫。花鳥畫作品里,大抵總是以春秋入題者多,春風明艷,而秋意恬然。在這畫集里有一幅《清秋》,畫面上共三瓶花,卻并不顯出蕪亂來。三只花瓶均為青瓷。靠右的一只狀若墨水瓶,青色的瓶身上畫了梅花,里面插的是淡淡紅黃的花,有幾枝成淡墨色,若在暗影里。居中的一只高肚敞口,瓶身上畫有墨荷,一枝荷花,正開到盛處。這瓶里插的是明艷的黃菊。靠左的一只圓筒、高挑,瓶身上畫了樹,兩方瓦屋隱約其間。這瓶里插的是蘭。面前是一把茶壺,兩只茶杯,以及黃色明麗的果子,這果子晶亮亮地,看上去有著陽光的透明質感。
再是《菊花黃時蟹正肥》。再是《佳節又重陽》。再是《菊酒》。再是《籬邊秋色》。再是《艷色天下重》。再是《秋香》。再是《秋晨》《秋日小景》《秋日得清閑》《秋菊有佳色》……在這些以秋為題的畫作里,幾乎總有菊花在場,又兼有清遠茶意。菊花自在,茶香靜寧。當中,在《秋日小景》里面,也有一只高的青花瓶,在那瓶身上,畫了幾簇遠山,又畫了近樹,茅屋。清朗的畫面上,燭映花開,秋意澄明。花放無語,秋水有聲。
菊花本是尋常的物事,在漾濞的鄉間亦然。花開時節,村頭巷陌,籬邊道旁,時見秋光叢叢。又兼此時,稻田漸染秋色,雨水漸收,鄉野之間一片秋光明媚,天朗氣清。
從漾濞縣城往里的淮安以及往外的馬場,有農人種有零星的荷。淮安的路旁慣常有兩三塘淺池,夏日里路過時,常見里面零星地開著粉色的荷花。大約是因為池淺,荷葉長得不是很闊,荷葉之外的池面上,常常被綠綠的浮萍鋪滿。之后,由夏入秋,秋而漸冬,若詩里所說的“蓮蓬已成荷葉老”,這時候,便有農人攜鋤前來,除去荷池的殘葉枯莖,將池底的蓮藕挖回家去,又或到縣城的集上去售賣。自此,那些池塘里,便又回復成一片靜寂。
去年初冬里,因游洱源西湖,意外地,在湖岸遇見一池殘荷。時間還是上午,湖岸上陽光晴澈,長方形的荷池里,枯殘的荷莖多數折了頭,斜伏在池面上。在荷池的一旁是兩方安靜的木亭,似乎專要為殘荷聽雨而來。是夜,湖岸風大,獵獵有聲,而湖上月色清明,瑩潤朗照。
在迤君這畫集里,也有多幅荷作。《城邊野池荷欲紅》《荷池十里風輕輕》《曉風輕拂》《荷風》《清香滿面來》,畫題中多帶以風。我想起多年前有一回,從省城來了一位年輕的女畫家,說是師拜名家的,迤君那時介紹過她的畫派,我后來不記得了。時間是晚上,迤君把大家召集在縣城西街的“博南風”茶苑,還從家里帶來了一應畫具。在那位女畫家當場作了幾幅畫之后,有人提議迤君和女畫家共作一幅。迤君謙讓,讓女畫家先落筆。只見那女畫家提筆,蘸墨,在畫紙上刷刷就畫下幾個墨圈,我只看得云里霧里,不知所以。待女畫家歇下筆,迤君將筆提起,將畫紙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墨圈有的變成了荷葉,有的變成了石頭,之后,在下面又畫了幾尾游魚,幾莖水草,一幅情趣盎然的《小池》便躍然紙上了。——這題是我以那幅畫的畫面瞎起的,當時兩位畫家給這畫起的什么題我這時卻忘了。
菊,荷,蘭,竹,都是這大地上的清雅物事。在這畫集里,迤君最新創作的幾幅作品《秋光》《秋收時節》《晚歸》《秋晨》《三月》《山野歸來》,筆墨間,山野的氣息愈加濃郁,鄉土舊物,清愁盈懷。《晚歸》里是提籃,鋤頭,水罐,一把插在竹籃里的花。《山野歸來》里面是許多半開的雞樅,一朵一朵,清瑩樸拙,似可聞見山野的清香。
在這集子里面,還有幾個題是尤其喜歡的。
一喜《長向深秋結此花》。
二喜《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三喜《嫣然一笑欲傾城》。
四喜《昨夜秋聲作雨聲》。
杜鵑艷而知春風,菊花明而感秋意。花開里聽聞山水,尺案間細數流年。盈盈在那墨上的,原本,是一掬清明的鄉愁。
9月7日上來的圖是《下榻同聽雨開尊為解愁》。時間是傍晚6點42分。這個時間,恰巧地應和著題在畫面左上角的畫題。畫面上,黑白灰的筆墨間,山石峻峭,樹影疏朗,峻陡的山崖之下,于低處錯落著三兩小屋。一曲流水從遠處的山谷間走來,漸行漸近,直至環過屋下,繞過崖腳,最后,在畫面的右下腳離開了看畫者的視線。日暮遠山斜,萬鳥歸巢林。這樣的傍晚的時間,那個看不見的行者帶著一身疲備,正欲尋找一處下榻之所。此際,若是幸好得遇一同道,那恰好了,檐下對飲,聽雨閑談,看夜色自山頭寸寸落下,任明朝仍舊道遠途蹇。
9月9日,上來的圖是《石影橫臨水山云半繞峰》。畫面上,依然是峻崖,峭石,影樹,湖水,以及臨水的屋子。石靜山遠,云帶半繞;一湖波影,半頁高天。
9月11日,上來的圖是《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這來自劉禹錫詩《望洞庭》里的句子,原本即是一幅水月相和的畫面。而在作者的這幅作品里,則是以近山之高峭,烘托出湖水之平遠。山高水闊,林靜屋藏;一湖浩緲,長風未起。
畫的作者逸舟先生,是我在一次國畫名家走進大理的活動上認識的師友,大姓沈,告訴我說來自福建南部漳州的詔安縣,聊天的時候,普通話里帶著電視上常聽到的那種閩粵普通話的口音,帶著稍稍的吃力感,人平樸而親和,身上沒有平常人多見怪的種種“藝術風”。那天在現場,未見先生作畫,卻幸得先生賜以四字,字體清朗,含蓄有骨。后來留得先生微信,卻難得見發朋友圈,只偶爾才見有一兩幅或俊偉或奇秀的風光圖片,來自我曾聽說過或不曾聽說過的某一方山水。難得這幾日見先生接連地發上幾幅作品,遂得一飽眼福,且滌濾身心。幾幅作品,一律的黑白灰的墨風,其間,畫面上會有少部分的淺赭色,或是再上升一點點到赭色——就此打住,色彩上便再不肯往上走了。而即便是那一點點的赭色,在整個畫面上也是極其節省和含蓄的,幾乎止于點到為止。如此的畫面色彩的風格,該是見出了先生作畫、為人的心性。幾幅作品看上去,在畫面上皆只見山石,未見人影,然而,在那素淡的山光云色之間,人,分明卻又無處不在:在聽雨,在飲酒;在行路,在憑欄;在月下,在水邊;等一湖風起,守一世清明。
因讀先生畫作,“循聲覓影”,問追來處,在地圖上和網頁間尋找“詔安”,始知詔安這個位于閩境最南端、有著1600多年縣治歷史、“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濱海而居的土地,乃是“中國書畫藝術之鄉”,緩緩打開詔安自唐而始、綿延1300多年的書畫藝術卷軸,在那上面,眾多的名字有若燦爛群星,熠熠閃耀在這條綿遠流淌的長河里:唐開元年間,著名書法家鐘紹京貶任是時的懷恩縣尉,其“遒勁有法”的書風,對九龍江流域書畫藝術的發展產生了深刻的影響。至宋,陳景肅、翁待舉等“漸山七賢”以及應邀來訪的丞相陳俊卿、梁克家,知州朱熹,學者陳淳、林用中,以及避禍隱居九侯山的江南趙嘉客、洛陽周直言等人的詩文書畫,極大地豐富了詔安的書畫藝術。元代,到閩南名山九侯山掛錫的高僧無礙倚崖題刻的“九侯名山”四個擘窠大字,成為閩省近八百年來金石之寶。明代末年,詔安書畫風氣愈加鼎盛,先后出了沈起津、徐登第、方映辰等書畫名家。至今,在詔安城鄉還保留著大量的明代碑石題記、牌坊榜書,字多挺拔遒勁,令人嘆仰,其間,本邑進士沈起津的《雙屏泰山廟記》被譽為碑林瑰寶。清代,隨著詔安書畫不斷擴大與外界的交流,境內書壇畫苑一時名家輩出,出現了康瑞、劉國璽、謝廷爚、沈錦州、沈瑤池、謝琯樵、汪志周等眾多書畫名人,從北方取學回詔的沈錦州,在繼承詔安傳統文人畫的基礎上,大膽吸取北派畫風,形成了獨具風格的“詔安畫派”。
出生、成長于這樣一方文化厚土,呼吸吐納于這樣一方書畫山水,免不得使人墨香入肺。逸舟先生的家庭亦是書畫世家,先生自小看父親作畫,耳濡目染,多受陶冶。先生大學學的是中文,而畢業入職于當地學校之后,從事的卻是美術教育,是業之誤也,卻更是性之投也。此后,先生又于業間就學于中國美術學院國畫系,勤學精進,筆墨漸入佳境。而大學中文的功底,又助益了先生的創作,使得先生筆下的畫作常得境遠題切,相得益彰。畫余,先生亦有文章問世,以文字勾勒山水,解意抒懷。
先生的國畫,走的是山水一派。所謂胸中有丘壑,閩南的山水,不若西部高原的壯闊遼遠,卻多奇秀之姿。詔安縣境之內的“九侯名山”,山秀石奇,林幽泉凈,早在唐宋之時已是名于數省的勝游之境,山間奇石之上頗多歷代名人題刻,而山林泉石間更是多有美好傳說,比如“天開石門”,比如“九侯禪寺”,比如“風動石”和“花瓶石”,比如“松澗泉”和“五儒書室”。自然,詔安之勝境,遠不止于九侯一山,境內的臘洲山、點燈山等同樣佳景處處,而站在九侯山的“望海臺”上,“樓前憑窗,極目遠眺,詔安灣上,漁舟點點,帆影片片,煙霞拂動之際,漁船婉若在云海中穿梭。”(見先生散文《九侯散記》)。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先生的山水畫作里,常多見出詔安以及閩境清幽峻奇的山水風格。同時,隨著人生閱歷以及行走的開闊,更多不同風格的山水走入了先生的筆下。2018年4月,“文化漳州·墨香詔安”全國中國畫作品展在漳州開展,先生以作品《喀納斯湖上的雄鷹》入展,這一次,畫面上的主題色是一汪淡綠色的湖水,四面是青色的峭拔的山峰,有張開長翼的雄鷹劃過長空,敖翔于那一片碧水之上。長天高闊,飛翔的翅膀,將孤傲的生命帶向那內心的圣潔和高遠。
至9月13日,見先生微信又有新圖上來,題《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風》。這一次,畫面上的山石間見出了一個極小的赭色的人來,遠看去,是一拄杖行僧,如蟻的一點,獨行于山崖之下;近處,一株秋樹葉將落盡,只依稀還有幾點黃留在枝頭,等著下一陣秋風前來。整幅畫作題好,意遠,讀之不勝歡喜。
9月17日晚再上新圖,題《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山石,崖樹,茅屋,以及緲遠的湖水,幾點赭色含蓄錯落于畫面之上。這時節是農歷八月上旬,節令正由白露而向秋分,“水土濕氣凝而為露,秋屬金,金色白,白者露之色,而氣始寒也”。看日歷上,再有一周便是秋分。秋分有三候:“一候雷始收聲,二候蟄蟲坯戶,三候水始涸。”
“水始涸”,即意味著這大地上的水,就要開始漸漸收身。
青山多嫵媚,一湖碧水平。

馬云 陽臺上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