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煥平的詩

1.大雪

一場大雪讓歷史在現(xiàn)實中復(fù)活

大雪從天而降，大雪從天而降

大雪落在蒼茫的群山上

大雪落在垂釣的湖面上

大雪落在古典的長亭短亭

青磚灰瓦紅墻

飛翹的檐角、抖動的枝條上

落在老物件和舊時光的斜坡和斷面上

落進攝影師精心篩選剪裁的構(gòu)圖

畫家審美的畫框

世人對從天而降的事物

總是秉持截然相反的方向——

不是無限悲傷，就是大喜過望

其實，喜不會從天而降

悲不會從天而降

它承受不起

這么多的指責和贊揚

天，原本是空的

它無處存放這么多的重量

它無非

是把從人間取走的東西

重新還給了這個世上

2.擦拭

閑暇時，我哪里也不去，取一塊

細而軟的棉布，專心致志

擦拭家里的老榆木家具

一遍一遍擦拭

特別是，那些角落、皺褶、和縫隙

我知道，它的內(nèi)部，一定有

許多異物和舊的時光暗藏

包括一些痛，一些傷

一些思想和鋒芒，以及委屈

即使彎腰、曲膝、側(cè)身和劈腿

也不易全部清除，而不像

壁櫥、柜子、桌椅的表面

輕輕一拭，就能光潔如初

世上許多事物，大抵也是這個樣子

比如，堅硬的東西，往往要用

柔軟的方式面對

隱匿的事物，通常要下細功夫處理

再比如，清洗面部是容易的

而后背上的臟物，若不借助別人的手

很難自己徹底搓去

3.北京是一片甲骨文

有些城市很容易走近

只要住上一段時間，甚至幾天

就能輕松走進她的內(nèi)心

北京，不行

北京的許多城墻很厚

胡同很深

許多大門

總是關(guān)得很緊

深宅大院

是靠不近的龍門陣

北京下次雪，或者飄場塵

都是新聞

北京，北京是一片甲骨文

無論我多么一往情深

仍有許多文字無法辨認

我在北京生活了二十四年

依然找不到她的邊緣

北京的邊緣很寬

多少次，在茫茫人海里

我會突然聽到久違而熟悉的聲音

那么近，那么真

回頭找尋

卻總也找不到喊我的那個人

但是這一切

并不妨礙我在這里扎根

而且會扎得很深

至今我仍操著濃重的鄉(xiāng)音

與她對話

不知不覺已滿頭華發(fā)

4.一個女孩在地鐵上哭泣

開往郊區(qū)的地鐵上，一個女孩

在哭泣，一個女孩在開往

郊區(qū)的地鐵上哭得很委屈

她面對車窗

我從窗玻璃上看到了她的淚光

看到了一個人內(nèi)心隱藏的創(chuàng)傷

一個花季女孩在獨自哭泣

哭得全神貫注，好像全世界

都辜負了她似的，想竭力抑制

卻抑制不住，全然不覺

窗外，霓虹閃爍，暮色柔和

一個女孩在車廂里安靜地哭泣

她的心里，一定裝著

一輛滿載悲傷的地鐵列車

這個世上傷心的事情太多

她只能無助地自己哭，哭自己

她的身邊是一個拉桿箱

她的淚光使擁擠的車廂有些異樣

我用目光拍了拍她的肩膀

5.密碼

我的三張銀行卡設(shè)置了三個密碼

我的兩張信用卡設(shè)置了兩個密碼

電腦，郵箱，支付寶，醫(yī)保卡……

也設(shè)置了不同的密碼

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一臺密碼機

從紛繁的事物中殺出一條血路之后

還要經(jīng)常遭受密碼的追問和拷打

6.中秋月

月亮又大又蒼涼

我獨自行走在異鄉(xiāng)的路上

每行走幾步

我就抬頭仰望一次

然后低下頭，默想一個地方

今夜，就在今夜

那些平時只顧低頭趕路的人

也一定會舉頭望月

月亮，自古就是

人類存放孤獨和相思的容器

一個人望月的次數(shù)和頻率

決定了他思鄉(xiāng)的程度

7.柔軟的部分

再冷酷的東西，也有柔軟的部分

比如，鐵器的銹跡

石頭的裂紋

再柔軟的事物，也有堅硬的部分

比如，嗓子里的魚刺

眼睛里的灰塵

一棵樹，柔軟的部分是落英繽紛

一朵花，柔軟的部分是芳香襲人

面對排列整齊的碳元素

我該以何種方式，連接這些碳原子

才能獲取鉛筆中軟而黑的石墨

而不是堅硬而清澈的鉆石

一個泰山壓頂都不彎腰的男人

有時候會深深沉浸

比眼淚還輕

比黑暗更深的柔軟的部分

8.追逐

我們付出幾乎一輩子的努力

披荊斬棘去追逐一種東西

與它一步之遙，或者唾手可得時

又不得不咬牙放棄

它可能已經(jīng)不是我們原來苦苦

追逐的東西——

因為離得太近，它失去了本來面目

或者，它曾經(jīng)戴著一副假面具

因為距離太遠，我們看不清楚

甚至，悄然改變的，是我們自己

9.一群烏鴉在雪地里覓食

一群烏鴉在雪地里覓食

是徒勞的，卻讓千篇一律的雪地

有了弧度和層次

烏鴉使白雪不再純潔，或者

反而襯托了白雪的純潔

白雪使烏鴉更黑，黑得透徹

一白一黑，激活了蒼茫的原野

天地愈加遼闊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