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初春,我報名到電影《五朵金花》男主人公“阿鵬”的故鄉——劍川縣去扶貧。想不到電影上那如詩如畫的地方,卻是國家級的貧困縣。劍川作家陸家瑞告訴我:作為文獻名邦的劍川縣,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曾有一段欣欣向榮的時期,但從“阿鵬和金花相戀”開始,卻遭受一次又一次的挫折,戴上了貧困縣的帽子。縣上的領導說,縣城周圍,生活還是比較好的,要是到稱為劍川的西藏——象圖深山,那兒才是你們想象不到的特困山區,至今還沒有省上的干部去過。你們敢去嗎?我堅定回答:我去!我知道,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我們的祖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一些“老少邊窮”地區的父老鄉親,還愁吃愁穿,沒有解決溫飽。我作為一名中華人民共和國培養出來的大學生和黨員作家,對祖國母親一直懷著赤子般的感情,到最貧困的山區去,哪怕是灑一滴汗,聽聽鄉親們的心聲,用筆反映他們的要求,也是對祖國母親盡了一份責任。
于是,我和剛分配來云南省文聯的白族大學畢業生,出身劍川農民家庭的楊慶隆,徒步踏上了去象圖的崎嶇山路。在象圖區(相當于后來的鄉)委李書記和一位當地彝族干部的帶領下,我們越高山深谷,翻爬海拔3000多米的雪斑山,夜宿深山彝族人家。由于這里沒有省里的干部來過,彝族兄弟見了我們既陌生,又熱情。還拉了一頭羊出來,說要殺羊煮砣砣肉招待我們。我一見連忙制止,我們是來扶貧的,不是來吃貧的。反復做工作,才使鄉親們把羊拉了回去。但那份情意,讓我感動,銘記在心頭。
第二天爬到山頂遇狂風,李書記拉起我就跑,躲進路邊的“救命房”。他說這風可把人畜刮到半空摔死!區上為了山上放牧、耕種和到山下馬登趕街的山民的安全,在這里修建了一座被他們稱為的“救命房”,還在里邊放了一些米糧、柴火,真的救過不少人的生命。李書記告訴我,在沒建救命房前,由于象圖沒有街子和購銷店,一些象圖人到馬登趕街買鹽巴,到山頂突遇暴風雪和冰雹,就有6人被凍死或被冰雹打死。他說這里的冰雹大得嚇人,有的比拳頭還大。可以想象,從天上落下來,那是多大的力量呀!
幾經艱險,第3天終于走進了桃花盛開的象圖。遠看青山綠水,身邊桃花正紅,蝶飛蜂舞,那些花背白肚的小鳥,在花叢中跳來跳去,唱著優美的謠曲。房前屋后的翠竹林,像一道道綠色的圍墻,掩蓋著那些百年老屋,神秘莫測。山坡上的牛羊,啃著青草樹葉,悠閑地漫步著,沒人照看,就像野牛野羊一樣自由。象圖河,水碧如玉,濤聲回響在峽谷間,布谷鳥用它那清亮的歌聲,“布谷、布谷”地報道著大山里的春訊,也催促山里人快快耕耘播種。大自然中的象圖,充滿了原生態的魅力,生機盎然。象圖啊,人在圖畫中,圖畫在山水里,就像這地名一樣,真是一幅讓人悅愉的山水畫。
但是,深山峽谷,旱魔、洪水、風災、雹禍,惡劣的自然環境和封閉的交通,像兩根繩索捆住人們的手腳。深入下去,進村入戶,象圖人的貧困灼痛著我的心。一年辛苦半年糧,國家的返銷糧也沒錢去買。沒有鋤頭的農民,只有半邊鐵鍋的人家,一家人兩條褲子兄弟姐妹出門時輪流穿……李書記帶我走進一個被大家喊成“李榮生他媽”的破瓦房。據說是土改時分給她家的。但30年來,從沒維修過,眼前的大瓦房已經是四壁透風,頂上通亮。只見李榮生他媽蜷曲在火塘邊,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圍在火塘前,瑟瑟發抖。象圖的春天充滿了寒意,火塘里只有一根半燃的棒柴,小姑娘把一粒粒包谷丟進火塘,但由于火勢小,苞谷子燒不熟,她就把那些半生不熟的苞谷,從灰里掏出來吃。我問她,今年的返銷糧買回了嗎?她低著頭,嘴里擠出了一個字:沒。然后望著我又說了三個字:沒錢買。問她今年的責任田種了嗎,回答還是一個字:沒。為什么不種?我心中生氣了。這時她回答得似乎理直氣壯:沒有鋤頭。我心里一驚,沒有鋤頭,還是農民嗎?看來,她真是窮得叮當響的典型了。據說,在象圖,窮得連鋤頭也沒有的農民,并非一家兩家。我的心,被針扎一樣,痛得在流血。
祖國啊,我的母親,您知道嗎,在這邊遠的角落,您還有這樣窮困的兒女呀!我含著淚和區上領導商量治窮之計,林果業的泡核桃、雪梨、水蜜桃,畜牧業的黑山羊,傳統的扎染工藝、竹木器具,甚至肆虐的狂風,都可以開發利用。由于這里偏僻邊遠,連起碼的鄉村原始交易的地攤露水街也沒有,山民要買點鹽巴也要爬坡下坎,走幾十里山路,到山外去買。我建議區上盡快把簡易的交換市場建立起來。特別是成為瓶頸的交通,要讓上邊知道,若要富,快修路,要撥專款修通從劍川縣城到象圖的通鄉公路。治窮和治愚并進。我走進象圖小學,那些衣衫襤褸的娃娃們,用三個石頭搭個火塘,燒洋芋、煮蔓菁葉充饑,但在課堂上,個個睜大眼晴,靜靜聽老師講課。象圖的希望就在他們身上。我想,這一切,都要讓省、州領導盡快了解和著手解決。
我一介書生,唯一有用的就是一支筆。我在一星油燈下奮筆疾書幾夜,寫成的紀實文學《在云南,有這樣一個貧困山區》,想不到發表后真的如我文章前言所寫的“傳到了領導同志的辦公桌上,引起點波瀾。”省、州、縣的領導都看了這篇文章,喝過延河水的白族老干部、老詩人,時任云南省人大副主任的張子齋同志看后,立即給大理州委、州政府寫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說“憑著共產黨員起碼的黨性和政治責任感,我仔細地讀了這篇文章,心里難過得要流淚。”他希望大理州委、州政府的領導也“在百忙中擠點時間讀一讀”這篇文章,并委婉地批評道:“在別的地方慷慨浪費,而對劍川縣提出的一些合理要求卻根本不加考慮、斷然否決的個別領導同志也應該耐心地讀一讀,冷靜地想一想。”當時正值大理白族自治州建州30周年,他認為州慶關鍵要“切實地、真誠地、具體地幫助貧困縣迅速地擺脫貧困狀態。”子齋同志這封信的思想,在今天看來,也未過時。曾當過劍川縣委書記,時任省委組織部副部長的姜杰同志,讀了我的文章后,便立即徒步到劍川象圖調研。文章在劍川更是刮起了一股旋風,作品被人們傳抄、熱議、轉載。年輕的縣委書記多次把文章推薦給有關同志,在劍川縣形成了治窮大討論,認真制定了劍川的脫貧規劃。在措施上,細到哪個隊社有多少戶沒有鋤頭,登記后立即解決。省交通廳領導讀了文章后,扶貧見行動,撥專款修通了到象圖的公路。
現已離世的劍川縣的白族作家陸家瑞,當時還通過《云南日報》發表了《拳拳赤子心 愫愫詩人情——致張永權》的公開信。他在信中反映了文章在劍川刮起了一股“旋風”,引起從上到下的“熱議”。說“文章從縣城下鄉、深入到各區鄉,各山寨,各個角落,從縣委領導、機關干部到基層區鄉干部,從中小學教員到農村知識青年,不下數千人卷入傳閱熱。”說劍川的鄉親稱“這個作家算有良心,敢于替我們貧困山區的老百姓說話,沒有白吃人民的飯。寫英雄的文章能鼓舞斗志,給人力量;寫失誤,擺事實的文章,能鞭策我們前進,同樣給人力量……”他還用充滿真情的文字,給我鼓勵:“您的誠心使我感動,您的勇氣讓我欽佩,您以拳拳之心,愫愫之情反映我們的心聲。”我看后,打電話向他表示感謝,他說這封信是劍川的父老鄉親叫他寫的,一股暖流淌過我全身,一篇文章能得到人民群眾的肯定,在我的創作經歷中,還是第一次。我覺得這就是榮光,這就是幸福。《云南日報》發表它,這也是黨報對一名作家的肯定和鼓勵。中共云南省委宣傳部文藝處,收集了這篇文章的各種反映后,專門出了一期簡報。發表該作品的《大西南文學》,也集中摘編發表了眾多讀者的來信。我深深感到作為祖國母親的兒子,因為做了一件小事就被肯定的溫暖和幸福。從縣城到象圖的公路通車后,象圖的父老鄉親還打電話給我,邀請我參加通車典禮呢。而象圖人在黨和政府幫助下,治窮治標,從輸血到自我造血,打響了脫貧致富的攻堅戰……
時光過得真快,似乎是眨眼的瞬間,當年爬山涉水去劍川的年輕文藝工作者也退休了。10多年后我因參加云南省新聞出版局在洱源縣召開的審讀閱評員會議,利用會議之暇,重返劍川,雖然會議安排時間緊,不允許我去象圖,但劍川縣委宣傳部和縣文聯的陳永和、楊映華同志來看望我們時,特別說起我當年的那篇文章,他們甚至還背誦出文章中的一些話。永和說,張老師文章發表時,他還在上小學,老師在課堂上講到那篇之章后,他就找來剪下貼在小本上。他們都說,象圖自那后,變化特別大,說著他就用手機撥通了象圖史書記、馬鄉長的電話,我和他們通話,就像又回到當年走過的山山水水,似乎有一種鄉音、鄉情直逼我的靈魂,忍不住哭了。
去年我出差麗江路過大理劍川,想不到在縣城遇到當年和李書記一起帶我進象圖的彝族干部阿卓,這突然的相逢,雖然都白了須發,但一眼也認出了對方。當年一起進村入戶,和鄉親們討論治窮的日日夜夜,歷歷在目。我們含著熱淚擁抱,千言萬語,如鯁在喉。好一陣他才說,你30年前的那篇文章,至今保留著,象圖鄉的百姓干部他們也還保留著。劍川縣史志辦編撰出版的《劍川縣藝文志》作為重要文獻,收入了這篇全文。他告訴我,今天象圖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黑山羊滿山跑,泡核桃成了致富果,當年你希望的用風力發電,變成了現實,山上風力發電桿成為一道新風景,象圖正在變成你文章希望的圖畫一樣美。人們穿著民族盛裝,男的個個像阿鵬,女的都像金花一樣漂亮。阿鵬金花辦起農家樂,經常開著私家車,把山里的泡核桃、扎染工藝品,拉到州城、省城賣。還有一件新鮮事,一到節假日,遠近的人們自駕車來象圖旅游,吃住農家樂,吸納沒有污染的新鮮空氣,都說象圖這個地名取得名副其實,山山水水真像一幅山水畫呢。他還告訴我,當年我關注過的象圖小學,出了不少人才,有的成了帶領群眾脫貧致富、奔小康的帶頭人,出身象圖那個叫李達偉的白族娃娃,像你一樣,成了一名作家,作品發表在國家級的報刊上,獲過不少大獎,加入了中國作家協會。
當年在阿鵬的故鄉扶貧,我個人的創作也有新收獲,以象圖扶貧生活為背景的長篇小說《桃花流水》,被稱為一部來自生活底層的扶貧題材作品,出版后,先后獲云南省的圖書獎和西南西北地區圖書獎。
人的一生有許多經歷都會隨時光而消失,但在“阿鵬的故鄉”的扶貧經歷及一篇相關文章的影響,不僅一直銘記在我心中,還收入劍川的志書傳之后世,又不時被劍川的父老鄉親們提起,我倒真正感受到,走以人民為中心的創作道路,大有可為,是我們當代作家義不容辭的時代擔當。我的這段經歷,這對于一名作家的人生和創作來說,也算是一個亮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