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匠心

■ 文 范方啟

真正讓我領(lǐng)教父親的匠心，是我成人后他為我打的家具。一張床，雕花鏤草，表示吉祥的鼠，涂上金黃的油漆，那形象真的是栩栩如生。后來我才知道，這就是木雕工藝，全憑一把鑿子和細(xì)得像面條一樣的鋸子弄出來的。

關(guān)于父親的話題，我本不想做過多的涉及。因為我既不想拔高父親，又不想寫出一個不夠完整的父親。我平時會寫一些談?wù)摴そ尘竦奈淖郑@也讓我萌發(fā)了一個念頭，可否在這方面寫寫父親。

我的父親是一個專門和木頭打交道的匠人。在我的印象中，他的木匠活做得很精細(xì)，上門找我父親做木工活的顧客通常是這個還沒走，那個又來了，如何安排木工活的日期有時候的確讓父親很為難。建房子、打家具、做生活用具，凡是與木頭有關(guān)的活兒，好像都難不倒我父親，更有意思的是父親居然連木頭槍支也能做，并且做得跟真的一樣。

先說說父親做木頭槍支的事情。最初，我以為他做的木頭槍支是為我們這些孩子做的玩具，槍支都刷了黑漆后，我眼巴巴地等著父親給我，不料，等來的卻是幾個成年人，他們來到了我家取走了木頭槍支。我當(dāng)時失望的心情簡直沒法形容。他們?yōu)槭裁茨米哌@些槍支呀？母親告訴我，來到我家取走木頭槍支的人，都是劇團(tuán)唱戲的，這槍支就是戲臺上的道具。能當(dāng)?shù)谰邽楹尉筒荒墚?dāng)玩具呢？我于是纏著母親要一把小的木頭手槍。母親說：“要說你自己跟你父親說去。”我哪有那個膽量，父親歷來是嚴(yán)厲的，在我眼里，他很威嚴(yán)，從不跟我們廢話。他每天天一亮就帶著他的徒弟出門了，吃完了晚飯才回來，回來后，依然是低著頭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么蛑么虻穆曇敉Ａ耍赣H的鼾聲也便傳來了。

我家堂屋的地面都是坑坑洼洼的，一不小心就會崴了腳。這當(dāng)然要功歸于我父親和他的幾個徒兒，只要他們在家，家里就是乒乒乓乓的聲音，一刻也不消停，地上不是木屑，就是刨子刨出的薄如紙片的刨花，錘子、鑿子、斧子，丟得滿地都是，鬧騰騰的景象常常讓人心煩意亂。到我讀書的時候，父親好像是特意地為我打了一個書桌，書桌就放在我的睡房里，他這么做的用意其實我也知道，實在是因為他的那些活兒太吵了，看書寫字沒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肯定是不行的。

不過，我心中總也放不下父親做的那些槍，這成了我一個不小的愿望，要是我也能有一把，別在腰上，那該有多神氣。于是，我繼續(xù)在母親面前施展纏磨的功夫，母親想必是不勝其煩，有那么一天，她出人意料地拿出了一個烏黑發(fā)亮的小手槍在我面前晃動著。我伸手去拿，母親把手縮了回去，跟我講起了條件來，讀書要用功，做一個聽話的孩子。母親每說一樣，我就會點一下頭。只要拿到我心愛的小手槍，叫我干什么都行。拿到手槍后，我的天，我雖然沒見過真的手槍，我想真的手槍肯定跟父親做的一模一樣。槍上的螺絲螺帽還有紋理，誰說這是木頭的？當(dāng)我將這只木頭的小手槍帶到學(xué)校，我的那些小伙伴們羨慕得要命，伸出他們的小手，不停地?fù)崦Ｄ菚r，我的小手槍只要給誰玩一天，就準(zhǔn)能將那人收買過來，叫他干什么都行。有個孩子甚至拿出十元錢，要買我的小手槍。一把小手槍，讓我在小伙伴們面前威風(fēng)凜凜的。只是，我始終是一個聽話的孩子，絕不會鼓動我的同學(xué)去干讓大人們生氣的事情。老師看見了，也忍不住拿起來看，并且不住地點頭，連連說太像了。

父親在家干他的沒玩沒了的木匠活，常常會招來一些人的圍觀。圍觀的人，拿著父親做的那些木盆木桶還有小凳子什么的，在不住地稱贊著。我當(dāng)時看不出父親做的木頭玩意與別人做的有什么不一樣。隔壁的長子叔是一個熱心人，拿起父親已經(jīng)完工的小凳子指著給我看，同樣是小凳子，長子叔手里的那個凳子的凳面四周邊沿刻著花紋，凳子的四只腳也有著動物的腳的造型，看起來像貓的四只腳，但又不像，小凳子的四只腳的爪子都是朝外的。父親那次做了四只同樣的凳子，長子叔對我說，這四只凳子的大小完全一致，就連重量也差不多。我不信。長子叔拿來我家的一桿秤稱了起來，重量結(jié)果真的是分毫不差。那時，我對于正拿著斧頭在削砍著一段樹木的父親生出了敬佩之情。

長子叔是我家的常客，幾乎每天都會到我家走走看看。有一天，他又對著我父親新近完工的碗柜稱贊不已。我是一個孩子，不懂得其中有什么講究，而長子叔說得頭頭是道，并招來了許多人的圍觀，圍觀的結(jié)果自然也和長子叔一樣不住的稱贊了。

真正讓我領(lǐng)教父親的匠心，是我成人后他為我打的家具。一張床，雕花鏤草，表示吉祥的鼠，涂上金黃的油漆，那形象真的是栩栩如生。后來我才知道，這就是木雕工藝，全憑一把鑿子和細(xì)得像面條一樣的鋸子弄出來的。一房的家具，大到衣櫥，小到桌椅，無不是難得一見的工藝品。我結(jié)婚的那天，人們除了贊嘆新娘的美麗，看著我那房間中的家具，人們更是絲毫不吝嗇他們的溢美之詞。

年老的長子叔告訴我說，“你父親在木匠這行里算是出盡了風(fēng)頭”。他這么說自然有他的根據(jù)，我們的鄉(xiāng)是新成立的，一切都從零開始，鄉(xiāng)政府、醫(yī)院、信用社、供銷社、派出所……鄉(xiāng)里很多單位的房子都是在父親的帶領(lǐng)下蓋的。“那時候，他一人領(lǐng)著鄉(xiāng)里鄉(xiāng)外百十號木匠，就連鄉(xiāng)長也敬重你父親。你知道鄉(xiāng)里為何這么器重你父親？”我反問道：“就是因為我父親技藝高超嗎？”長子叔說，我只能算是說對了一半，除技術(shù)上的原因，最重要的還是有一顆認(rèn)真負(fù)責(zé)的心。他做出的東西，都成了別人的樣品。“前前后后的木匠，對于你父親也就一個字——服！”長子叔說著這些，不住地砸著嘴。

這可能就是常說的工匠精神了，其實質(zhì)是求美求精。除非不做，要做就是精品，這就是匠心。達(dá)到這樣的境界，除掉腦子好使外，還得有能吃苦耐勞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