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州小鎮，赤壁大觀
——蘇軾《赤壁賦》賞析

周婷

（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古時的黃州是一個貧瘠的小鎮，但蘇東坡卻在這里度過了他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一段時光。他在黃州期間寫下了許多篇千古流傳的佳作，如《念奴嬌·赤壁懷古》、《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定風波》……當然，還有家喻戶曉的《赤壁賦》。余秋雨在《蘇東坡突圍》中說：“蘇東坡成全了黃州，黃州也成全了蘇東坡。蘇東坡寫于黃州的那些杰作，既宣告著黃州進入了一個新的美學等級，也宣告著蘇東坡進入了一個新的人生階段。”

宋神宗于熙寧二年至元豐八年任用王安石進行變法，蘇軾因反對變法而獲罪下獄，被貶黃州。后又因反對司馬光對新法的全盤否定而獲罪左遷，難怪其侍妾王朝云會說他“一肚皮不合時宜”。蘇軾第一次被貶期間流放至黃州，“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這是蘇軾心中落寞的寫照。但是生性豪放曠達的蘇東坡看世界的方式都與旁人不太一樣，他很快就在這片“廢墟”中建立起了自己的“花園”。

其實東坡在作《赤壁賦》之前就已經透露出了他的思想。蘇軾住在臨皋亭時，曾在《書臨皋亭》中寫到：

當時是，若有思而無所思，以受萬物之備，慚愧慚愧！

當時的蘇東坡對于人與自然的關系仍是“若有思而無所思”，心中有所想，但是無法用語言將其明確地描摹出來。在其后的《臨皋閑題》中，便初步有了他的思考，其中寫到：

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

將清風明月視為“本無常主”之物，如自己一般的“閑者便是主人”，其思想境界與《赤壁賦》中已無大異，只待它“七月既望”之時，“與客泛舟”之機，“游于赤壁”之地爾。

宋神宗元豐五年的秋天，蘇東坡與友人楊世昌一同泛舟夜游赤壁。當時的天氣秋高氣爽，“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江上有清風，能夠消暑明神，但是水面依舊平靜，如鏡的江面和清朗的夜空合而為一，連月亮也與人共徘徊，頃刻間主客幾人就被帶到了另一個奇幻的時空之中。在這里，他們“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知；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僅駕一葉扁舟，就仿佛偶得仙法，化為仙人，暢游仙境。正是有了這種讓身體舒適、讓精神放松的環境，才能讓作者全心投入在思考自我與自然的內在邏輯中。

此后，蘇子與客之間進行了三次的相互交流。第一次是音樂之間的唱和。蘇子“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蘇東坡微醺之際，雅興大起，情濃時便以歌抒懷，他感嘆著此時空靈卻又悵然的情境，桂枝蘭木的船槳搖動在空明的水中，月光點染在江面上，依著船身輕輕流淌，我身在這縹緲如幻影般的景致中，而美人卻在天的另一方。這是蘇軾在用屈原自比，含蓄地訴說自己忠心竭力，卻得不到皇帝的重用，以致常常悵然神傷。他或許千萬遍地自我開解或以詞釋懷，但酒酣之時，難免難抑失落之情。客人中會吹洞簫的，他聽出了此中真味，“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其實這位客人只是將蘇東坡的內心通過音樂而外化了，他的樂曲聲凄婉哀怨，時斷時續，在這靜謐的夜空下顯得尤為感傷，以至于幽谷中潛伏的蛟龍和孤舟中獨坐的寡婦都為之動容。這是主客之間用音樂傳遞情感。

第二次是用言語互訴衷腸。蘇子問客，為何吹奏如此哀傷的樂曲？客人說，曾經“釃酒臨江，橫槊賦詩”的曹孟德是時代之英雄，“而今安在哉？”更何況你我此等蜉蝣蒼粟之輩，只能“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了。客人在此明確給蘇東坡拋出了關于人在整個宇宙中的生命之長短、所得之多寡的問題。東坡聽罷，望月沉思片刻后悠悠答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論語·子罕》中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時間就如同這流水一般，日夜流逝，一去不復返，但是我們還是能看見江水源源不斷地流淌著，從未斷絕。我們的身世沉浮也如月缺月圓，看著在不停地盈虛起落，動蕩不安，實則都是常態和循環。如果我們是從宇宙萬物時刻改變的那一面來看待事物的話，那么天地間就沒有一時一刻是停止變動的；如果我們從宇宙不改變的一方面來看，那么我們身處的宇宙、萬物及我們自己，就都是無窮無盡的了。最后，蘇子還從物我之關系的角度來進行了闡釋，天地之間的萬物，假如不是我所能夠得到的，雖然是一絲一毫這樣微小的東西，我也不會想要去占有它。“為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古人就有這種“樂天知命”的胸懷，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今天所謂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都是免費的，也是按照這個邏輯來看待世界。能在清風明月中收獲無盡的寶藏，卻需要如蘇子這般有一定程度的審美和雅趣。

最后一次是主客開懷暢飲，相與枕藉而眠。可見，蘇東坡最終達到了與自己的和解。經過了這三次思想的交鋒，蘇東坡將自己在黃州期間的人生哲學進行了一輪梳理，仕途、官場、失意、貶謫……在他心中逐漸淡去，充盈內心的是平靜和安寧。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對蘇軾的詞有如下評點：“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有東施之效捧心也。”可見，王國維先生對東坡詞中之境界是頗為認同的。

由此可見，黃州時期的蘇東坡經歷了思想態度和文學成就上的一個重大的轉折，這段時間是他領悟其哲學思想的關鍵時期。黃州的“東坡赤壁”也為后世留下了蘇東坡文學生涯中重要的“二賦一詞”（《前赤壁賦》、《后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其“物與我皆無盡也”、“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等等的豁達胸襟和高深哲思，對今人依舊有很大的啟發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