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與音樂共處

楊照

1838年冬，肖邦和喬治·桑及她的兩個小孩，一起到馬略卡島度假。剛開始島上天氣宜人，生活愜意。然而從12月6日開始，島上下起雨來。接著肖邦病了，他們住的房子的屋主，以肖邦的病會污染房子為由，驅趕他們，還要喬治·桑支付房間消毒、粉刷墻壁、燒毀床單和床的費用。

肖邦和喬治·桑一家只好搬到附近的修道院。大雨繼續下，肖邦的病沒有絲毫好轉的跡象。喬治·桑穿男裝、公開抽煙的習慣，讓附近的村民更不敢靠近他們。然而，個性強悍的喬治·桑固執地要照原定計劃在馬略卡過冬。她常常帶兩個小孩出去探訪島上的歷史古跡，留虛弱的肖邦一個人在修道院里寫似乎怎么都寫不完的作品——一部早就該交給出版社的新鋼琴曲集。

有一回，喬治·桑帶著兒子出門去采購，大雨將道路沖毀了。他們花了很長時間躲雨、繞路，整整跋涉了6個小時，才終于回到修道院。

修道院里，肖邦正臉色蒼白地坐在鋼琴前。看見他們進來，他突然驚慌失措地站起來，用詭異的聲調大叫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們死了！”

在等待喬治·桑的漫長時間里，肖邦仿佛看到喬治·桑一家已經死了。那死亡的情景歷歷如實。恐懼中，他只好坐到鋼琴前，彈鋼琴讓自己鎮定下來。琴音給了他一絲安慰，他試圖說服自己——自己其實也死了。然后，他就看到自己沉沒在一大片廣闊的湖中，冰冷的湖水包裹著他。

看到喬治·桑的身影，剎那間，肖邦相信那是他死后看見了喬治·桑和她兒子的鬼魂。

看見自己死亡時，肖邦在鋼琴上彈出的，應該就是《降D大調前奏曲》。這首曲子被昵稱為“雨滴前奏曲”。

作家喬治·桑/〔法〕德拉克羅瓦/1838 年

鋼琴家肖邦/〔法〕德拉克羅瓦/1838 年作家

單純只聽這首《降D大調前奏曲》，你會聽到不斷重復的節奏，中間夾著幽微陰暗的旋律。知道了這首曲子有“雨滴”的稱號，我們會進一步聽到音樂與雨滴間模擬、諧仿的關系，進而聽出音樂中的雨天意象。

如果不只知道“雨滴”，還知道那年冬天肖邦在馬略卡島上看見、感受到自己死在湖中，還有他在等待似乎再也回不來的喬治·桑時的心情，那么，這首前奏曲表達、傳遞的意味，就又不同了。

故事幫助我們在音樂中填入經驗、感覺，更重要的是，故事為我們開辟了一條更容易與音樂相處的途徑。我們在音樂中聽出故事，又借由故事聽到音樂里更多的細膩內容，進一步理解了肖邦的痛苦、沮喪、自欺與驚訝。故事與音樂，反復印證，彼此加強，在我們心中不斷回蕩。

（張秋偉摘自遼寧教育出版社《故事效應：創意與創價》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