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宏
(浙江樹人大學,浙江 杭州 310015)
每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歷史發展路徑,在特定的時空里逐漸形成自己特有的文化體系,通過歷史記憶和代際傳遞,演變成為一種綿延不絕的文化制度和文化傳統。一般而言,社會的大動蕩時期都會蘊含出一些反映時代要求的新鮮命題,引發人們深刻的思考和實踐,外來文化的輸入和本土文化的碰撞與融合,這些都構成了民族文化推陳出新,杰出人才脫穎而出的內在驅動力。
民族的生命力,在很大程度上源于文化的生命力。對于歷史悠久的中華民族而言,由于華夏先輩們的勤勞智慧,使得中華文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無論是最為耀眼的四大科技發明,還是汗牛充棟的文化典籍,數不勝數的文化名人,中華民族曾對世界文明的發展作出了巨大貢獻。毋庸置疑,歷史留存下來的豐厚的文化遺產,不僅維系了中華民族國家大一統的局面,也哺育了一代一代的中國人的精神世界。
從中國文化發展的脈絡來看,在上古軸心文明時代初步形成雛形,經過春秋戰國的學術思想大創新,至西漢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家文化遂成為中國封建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在儒家文化的總體框架下,每個時代引領中國文化發展的,“其在我國自秦以后,確能成為時代思潮者,則漢之經學,隋唐之佛學,宋及明之理學,清之考證學,四者而已。”①中國文化歷經滄桑,到明末清初學術潮流形成為四支:經學—乾嘉學派;歷算—科學,程朱學;實踐學。”②雖受專制和集權政治的壓抑,中國的文化傳統一直未曾中斷,梁啟超系統總結了清代學者整理舊學的總成績:(1)經學、小學及音韻學;(2)校注古籍、辨偽書、輯佚書;(3)史學、方志學、地理學及譜牒學;(4)歷算學及其他科學、樂曲學。舊學各個方面,均有新的突破。“到光緒朝,其時最流行的有幾種學問:一、金石學;二、元史及西北地理學;三、諸子學。”不難看出,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厚根基,以及有清一代學人的辛勤耕耘,為民國學術的興盛奠定了雄厚的基礎。
作為中國歷史上最后一個封建王朝,滿清政權在經歷了“康乾盛世”之后,無可奈何的走向了衰落:政治腐敗,軍備松弛,財政枯竭,國家封閉,鴉片煙毒肆虐,黎民百姓困苦不堪,古老的農耕文明最終沒能擋住來自西方的堅船利炮的攻擊,被迫打開了國門,被動地卷入了世界資本主義體系,開始了長達一百年的屈辱歷程。隨著西方列強對中國侵略的不斷加劇,中國一步步淪為一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在此過程當中,民族危機和政治危機相互交織,引發了中國持續的社會變革如下:
在晚清重臣李鴻章驚呼的“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先是太平天國農民起義,深深地撼動了清政府的統治根基。19世紀六十年代洋務運動風生水起,正式開啟了中國近代化的序幕,雖然借用“師夷長技以制夷” 的指導思想,但很多方面觸碰到傳統文化“重人文輕科學”的弊病,新的教育漸次興起,刷新了社會風氣。中日甲午戰敗證明了洋務運動要實現“富國強兵”目標的失敗,在19世紀的九十年代末引發了一場資產階級的改良運動——戊戌變法,觸動了封建制度的根本,成為官方系統改造社會的第一個方案。戊戌變法的失敗和1901年《辛丑條約》的簽訂,表明了清政府徹底淪為了“洋人的朝廷”。鑒于清政府的如此黑暗反動,孫中山先生深惡痛絕,喊出了“振興中華”的時代最強音,并領導一場資產階級革命運動,于1912年終結了清王朝的統治,建立了中華民國。雖然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性質沒有改變,但是中國人民思想解放的禁錮已被炸碎,中國社會走向進步的閘門已被打開。民國肇立,名不副實,先有袁世凱稱帝,后有軍閥爭權奪利,繼而國民黨統一全國實行一黨專政,國家政治依舊敗壞,民族前景依然黯淡。此種層出不窮的社會矛盾和持續不斷的社會危機,推動著無數社會精英去努力奮斗。
民不聊生,痛則思變。振興中華民族,改變國家落后的面貌,成為時代的主旋律。一代又一代的志士仁人,為挽救民族危亡,改變近代中華民族悲慘的命運,前仆后繼。他們順應時代的潮流,立足于廣闊的社會舞臺,將個人的發展與民族國家的生存結合起來,相繼提出了“教育救國”、“實業救國”、“革命救國”等種種方案。正是在這樣的社會環境和挑戰中,中國的知識分子深切反思,總結經驗,著書立說,積極地改造社會或參與國家建設,從而推動了近代中國社會的發展。民國大師們無不有這種振興民族的高尚情懷,和學以致用報效國家的強大的心理動機,如抗日戰爭時期的西南聯大,在艱難中保存文化的火種,在烽火中為國家培育人才,就是這種時代精神最好的詮釋。
歷史上中外文化交流不絕于縷,外來文化對中國本土文化的流變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形成了儒、釋、道相互雜糅的民族文化內核,成為一代代中華兒女安身立命的精神食糧。大致說來,“中國知識線和外國知識線相接觸,晉唐間佛學為第一次,明末的歷算學便是第二次。中國元代時和阿拉伯人文化有接觸,但影響不大。”由于明清時期,專制主義發展到頂峰,國家長期實行閉關鎖國的政策,阻斷了外來文化對中國的輸入。直到鴉片戰爭后國門洞開,中西文化開始了激烈的碰撞和沖突。近代中國社會對外來文化的接納經歷了一個曲折的心路歷程,大致說來,經歷了從器物到制度,從制度到思想文化的過程。“清末三四十年間,學界活力之中樞,已經移到“外來思想之吸受。一時元氣雖及旺盛,然而有兩種大毛病:一是混亂,二是膚淺。”③不難發現,近代中國人對西方的了解,首先是出于功利主義的目的,欲知彼而御敵于國門之外。然而,隨著外來侵略的持續加強,民族危機的日益嚴重,中國人從開眼看世界“師夷長技以制夷”思想的萌發,到效法普魯士開展洋務新政,到吸取日本經驗戊戌維新,再到仿效美國建立資產階級共和制度,到最后“以俄為師”走馬列革命的道路。近代中國人向西方學習,尋求民族救亡之道,吸取西方富國強兵的經驗,儼然成為一種浩浩蕩蕩的時代潮流。先是被動,后是主動;先是表層,后來深入。對西方文化的青睞,是以對傳統制度和文化信心的逐漸喪失為代價的,及至儒學在五四時期受到猛烈的抨擊,悄然退出社會精神文化的主陣地,為馬克思主義的新文化的全面取代而告終。
民國時期,隨著新興工業和企業的興起,北京、上海、武漢、南京、天津和廣州發展成為大都市,那里養育了成千上萬的新的知識分子階層。從1907年至1917年,這些階層中至少有一千萬人接受了新式教育或接觸到西方的先進文化。④除了廣學會等外國機構,晚清總理衙門組織翻譯的大量科技書籍,嚴復譯著的大量西方的人文著作,民國建立前后,法國的哲學家柏格森的著作由張嘉森譯介過來,德國哲學家叔本華和尼采的著作由王國維譯介過來。陳獨秀和李大釗介紹了馬克思和恩格斯,李達寫了有關辯證法和列寧、布哈林、普列漢諾夫思想的文章。李石曾介紹了俄國無政府主義者克魯泡特金,等等。西學東漸,在民國蔚為大觀。另一方面,由清末開始的出國留學教育,中國人直接到海外去接受新的知識,在民國成立前后形成為一股浪潮。從1903年至1919年,這些學生中有41.51%在日本學習、33.85%在美國,24.64%在歐洲。⑤這些學生的大部分學成后歸國,活躍于中國的政界、商界和學術界,為民族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在二十世紀的頭二三十年,中國社會出現了各種思潮相互激蕩的局面,如三民主義、無政府主義、國粹主義、新村主義、實證主義、工團主義、馬克思主義等等,不下十數種,在社會上形成過多次論戰。其文化傾向,無論是保守,還是激進,除了國粹主義,都是在反傳統的旗號下學習西方的積極表現。毫無疑問,近代西方文明,不僅給近代中國人提供了各種槍炮武器,提供了政治制度藍本,還提供了豐富的思想文化資源,也培養了大量的人材。
民國國民教育的發展得益各方共同努力。高等教育成績顯著,20世紀上半葉在中國誕生了清華、北大、南開、復旦、中大、浙大、國立中央大學等一批蜚聲中外的大學。成立了中國科學社、北平研究院、中華自然科學社、陜甘寧邊區自然科學研究會和中國科學工作者協會等一批人才濟濟的科研院所。全國共培養出大學畢業生20萬人,科技人員5萬人。⑥這與科學教育極其落后的清王朝相比,不能不說是一個很大的歷史進步。這些成績的取得,一方面是在西方教育理論和思想的影響下,一批教育家在推進教育改革和實驗方面進行了有益的嘗試。一大批民間人士致力于“教育救國”、“教育強國”各種實踐。另一方面,官方有民初蔡元培主持的大學院制改革試驗,北洋政府和南京國民政府也曾采取了積極的辦法來推動近代教育事業的發展。如抗戰時期政府頒布《總動員時督導教育工作辦法綱要》,盡力維持戰時國家教育,為適應國防需要,還采取了大學內遷的舉措。
相比較清政府,民國時期科教事業確實取得重大進展。通過張衡主編的《民國科教精英百人傳》一書可知,在中央研究院成立的20多年里,中國的科學研究取得了一大批豐碩成果。其中,歷史語言所在安陽小屯村發掘出大量殷代青銅器和甲骨卜辭,使中國古代信史向上推移了千百年;地質所在廬山等地找到了我國第四紀冰川遺址;物理所進行了電學、磁學、光學的研究,還開創了核物理、金屬學、結晶學以及短波的研究;化學所著重于分子光譜、性激素、中藥成份的化學分析,化學玻璃的性質及平陽釩礦的利用等研究;天文學研究所籌建了紫金山天文臺,編制了國民立法,發布南京授時;氣象研究所觀測并研究了中國氣候的變化規律;動物所作了動物分類學研究和魚類生物學、昆蟲學、寄生蟲學、原生動物學、實驗動物學的研究;植物所開展了植物分類學、藻類學、真菌學、森林學、植物生理學、植物病理學及細胞遺傳學的研究。
1948年3月,中央研究院凈選舉產生了中國歷史上的首批院士81人。人文組(包括哲學、史學、考古學、語言學、經濟學、法律學、政治學、社會學等)被評為院士的有吳敬恒、金岳霖、湯用彤、馮友蘭、余嘉錫、胡適、張元濟、楊樹達、栁詒征、陳恒、陳寅恪、傅斯年、顧頡剛、李芳桂、趙元任、李濟、梁思永、郭沫若、董作賓、梁思成、王世杰、王寵惠、周鯁生、錢端升、蕭公權、馬寅初、陳達、陶孟和。中央研究院院士制度的建立,標志著近代科學在中國的成熟和扎根。⑦他們中的許多人于解放后選擇留在大陸建設新中國,也有一些去了臺灣或美國,繼續在科學研究、文藝創作的大道上奮勇前行,推出一項項讓世人矚目的學術成果,還帶出了一大批獻身科技事業的后來人。
湯因比在其著作《歷史研究》里面列舉了世界歷史上的二十余種存活或已經死亡的文明形態,并對它們的各自發展作了綜合比較,他認為,文化是通過對環境的“挑戰”的應戰所遭受的考驗而產生的,文化的生長是由那些“退隱”和“復出”的少數偉大人物的歷史活動所決定的,文明的解體在于社會體系和靈魂的分裂。縱觀民國時期的文化景象,正是由于國家政治衰敗,傳統文化式微,人們的思想紛紜復雜帶來的民族生存環境的“挑戰”,一大批新的社會精英在“應戰”中“復出”,引領中國文化在短暫的民國時光里出現了“空前繁盛、新舊雜陳、中外合流”的圖像。在此,還應注意的是民國社會經濟的快速發展,在20世紀的30年代達到頂峰,是大師得以產生的社會物質基礎。國學大師錢穆看到了“人類的文化精神即建立在物質存在之基礎上,可以超越物質存在而仍必含有物質存在。”⑧作為上層建筑的民國文化,它是民國社會經濟和政治環境催生的結果,它又反映了并服務于民國的經濟和社會基礎。毋庸置疑,大師若離開了歷史的生成背景,離開了現實的生存環境,大師也就不能成為大師了。民國“大師”的歷史文化生成,有著深厚的文化基因的傳承,有著西學東漸的發展路徑,有著希圖擺脫深刻的社會危機,尋求民族獨立富強之道的內在動因。除此,民國中央權威軟弱無力,國家教育發展環境相對寬松,社會思想空間相對自由,也是大師得以成長的重要條件。
總之,近代民國新舊文化此消彼長、大師云集的現象,是大轉折時代孕育的一種特有的社會文化景觀,這不僅彰顯了民國社會的文化活力,也為民國社會的新陳代謝提供了強大的精神動力,深刻地影響了近現代中國歷史發展的進程。
注釋:
①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14頁
②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21頁
③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14頁
④徐中約:《中國近代史》,后浪出版咨詢(北京)有限責任公司、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北京公司 2008年出版
⑤徐中約:《中國近代史》,后浪出版咨詢(北京)有限責任公司、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北京公司 2008年出版
⑥張衡:《民國科教精英百人傳》,南京出版社2013年版前言第1頁
⑦張衡:《民國科教精英百人傳》,南京出版社2013年版第2-3頁
⑧歷史與文化論叢》第1 4頁。見徐國利:錢穆的歷史文化構成論及其中西歷史文化比較觀—對錢穆歷史文化哲學的一個審視《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0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