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
陜北民歌發生、興盛于陜北黃土高原。自20 世紀30 年代開始,陜北民歌經過了近80 年的采錄整理、研究傳承,可謂碩果累累;博物館的建成也反映了我國民族音樂研究工作從“個案”到“集成”再到“非遺保護”的學術歷程。
陜北民歌博物館以陜北民歌的歷史發展脈絡為布展順序分為四大主題展區:“千年老根黃土里埋”“山丹丹開花紅艷艷”“滿天星星一顆顆明”和“信天游永世唱不完”。民歌的意義不僅在于其本體形態,更應有其內在的文化內涵與生態現狀,作為陜北民歌文化和生存空間的縮微景觀,陜北民歌博物館無愧是我國傳統音樂的一份偉大文化遺產。
數千年來,黃土高原上連綿不斷的溝壑中藏著陜北人多少精神情愫。他們在物質相對貧乏的地區卻保持著精神的富足,他們以歌曲、舞蹈等藝術形式來慰藉心靈,來緩解勞動的苦悶,來勇于樂觀地面對人生。“你曉得,天下黃河幾十幾道彎哎?……”就如這黃河上飄著的船夫曲,語言的質樸和聲調的粗獷卻淋漓盡致地表現出陜北人民和民歌的風貌。這種歌聲由來已久,也被廣泛傳唱,但“陜北民歌”這一正式稱謂,是在20 世紀三四十年代才確定下來的。在此之前的陜北民歌是依據體裁來劃分為號子、信天游和小調。
1.號子。全稱為“勞動號子”,是在農耕時代為配合勞動協作而產生的一種統一節奏、調動情緒和緩解疲勞的藝術形式;它最具特征的就是“一領眾和”的演唱形式,領唱者常即興創編歌詞并主導號子的節奏。陜北民歌博物館通過圖文、曲譜、模型、音像等方式來逐一介紹各種陜北勞動號子,主要包括以下幾類:
打夯號子,是在修堤筑路、建房平基時唱的,“夯”分為木夯和鐵餅夯,代表曲目是《打夯歌》;打硪號子,又稱拉硪號子,是在砸地、淤壩時唱的,“硪”分為石材和鐵餅制的,代表曲目是《打硪歌》;絞煤號子是在扳動轆轤絞煤時唱的號子,轆轤多為木制的,代表曲目是《絞煤號子》;鋤地號子,顧名思義,是在鋤地時演唱的;吆牛號子是在利用牛耕地、踩場、拉磨等場景唱的號子,代表曲目是《耕地號子》;船工號子是船工在航運、擺渡時唱的號子,最為著名的就是《黃河船夫曲了》。
2.信天游。“信天游,不斷頭,斷了頭窮人就無法解憂愁”,從此足可看出人們對信天游這種民歌形式的喜愛。信天游,又稱“山曲”或“順天游”,通常以七字句居多,并在此字數基礎上加入疊詞、襯詞,但唱詞格式還是多以“二二三”的頓逗劃分;兩句一段,上下押韻,一虛一實,情景交融;其即興靈活的形式、“比、興”多變的手法和鮮明生動的形象成為黃土高原上最耀眼的一朵奇葩。
說到信天游,就不得不強調幾首膾炙人口的歌曲,每首歌曲的背后都有真實、充滿地域色彩的故事。《腳夫調》,是一首反映“腳夫”這個社會階層生活的歌曲,腳夫在經年累月的行走中既是歌曲的傳唱者,又是歌曲的創作者,唱出了很多陜北民歌的優秀曲目。此歌在被譽為“黃土高原的歌王”李治文傳唱時融入了一些創意,使歌曲更加廣為流傳。《趕牲靈》在各類舞臺上一直經久不衰,是由著名陜北民歌手張天恩根據自己親身趕牲靈的過程中編創出來的,當時的景象與歌詞相吻合:“走頭頭的騾子”、“朝南咬的哈巴狗”以及“含情脈脈望著自己的心上人”,真情、真感、真流露,打動著每位聽者的心靈。還有一首,就是堪為陜北民歌典范的《藍花花》,以敘事手法選藍花花與紅軍戰士的愛情故事為題材,把極力掙脫封建禮教迫害的婦女形象刻畫得栩栩如生。歌曲在傳唱中也在不斷變化,從6 段、9段,再到12 段,還有為此創作的歌劇,使內容和形式得到不斷擴展和豐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由劉燕平、王昆和郭蘭英等人演唱,流傳至今。
3.小調。作為漢族民歌的代表體裁之一,小調也是陜北民歌的重要組成部分,其曲目繁多,流傳廣泛。我們相對熟悉的《走西口》《五哥放羊》《攬工調》等都是經典的陜北民歌小調。根據歌曲的演唱場合和社會功能,把陜北的小調分為四類。
(1)生活小調。顧名思義,生活小調是在人們日常生活中歌詞的小調,因此它不需要特定的場合和環境,也無需伴奏樂器,歌者隨性脫口即唱,抒發個人情感。《走西口》就是以當地“走西口”的主題來歌唱,屬于生活小調中的愛情類民歌,它有大量同名民歌,均凄楚細膩,感人肺腑。另有一類訴苦民歌,主要訴說生活在底層的窮苦人民的悲苦境遇以及對黑暗社會的控訴和反抗,例如《攬工調》。還有一類叫酸曲,常因過于直白地表露男女情愛的相關內容而避登“大雅之堂”,例如《酸曲不酸不好聽》等。
(2)絲弦小調。通常由絲弦樂器或者絲竹樂隊伴奏,按照流傳地區的差別分為榆林小曲和二人臺兩種類型。榆林小曲,又稱“耍絲弦”,由以揚琴為主,另加琵琶、三弦、箏等樂器伴奏,在演唱中采用榆林方言并不斷吸收陜北民間曲調,距今已有三百多年的歷史。榆林小曲按結構體式可以分為“聯唱”和“小曲”兩類,代表曲目有《九連環》《放風箏》《妓女告狀》等。在長期的發展中,涌現出了大批有名的藝人,如胡福堂、張云庭、王青等。榆林小曲風格清麗秀美,情趣十足,在陜北民歌中居有重要地位。二人臺,也叫“打坐腔”,演唱時三五人圍坐在一起,不化妝也不表演,以笛子、四胡、揚琴和四塊瓦等樂器伴奏。演唱曲目常以季節和月份為句格,曲調有高亢有低徊;從內容、體裁和表演形式上二人臺也是多種多樣,代表曲目有著名二人臺藝人丁喜才改編的《五哥放羊》,以及《走西口》《繡荷包》等。
(3)風俗小調。風俗小調主要在陜北各類民俗活動中隨興演唱,表現形式和風格多樣,具有很強的渲染力、表現力以及地方性色彩。包括酒曲、猜拳調、祭歌、祈雨調等。
(4)社火小調。即鬧秧歌時所唱的或以此為題材所創作的民歌。陜北秧歌兼具祭祀的功能性,又有民眾活動的自娛性;秧歌詞的節奏明朗,多采用分節歌的形式,以七言四句為一段,歡快活潑朗朗上口。社火小調主要包括傘頭秧歌、場子秧歌、水船秧歌和三才板等內容。
20 世紀三四十年代開始,陜北大地上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陜北民歌經歷了從傳統民歌向革命民歌的質變和飛躍。
1.土地革命時期:20 世紀30 年代,毛澤東、黨中央率領的紅軍長征來到陜西,并帶領老百姓推翻封建統治,打土豪、分田地,大大地激發了農民的革命熱情。紅色革命成了陜北民歌新生的土壤,也為民歌的創作提供了新的素材和內容,例如把劉志丹的名字直接編進了歌曲的《劉志丹頌》;《橫山里下來些游擊隊》是根據傳統“信天游”填詞的新民歌,在陜北紅區廣為傳唱,展現了陜北人民支持、熱愛紅軍的革命情懷。《天心順》《打南溝岔》等歌曲也是這個時期的代表革命歌曲。
2.延安時期:1938 年4 月,延安魯迅藝術學院成立,全國各地的文藝工作者深受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影響和鼓舞,“走出校門”“到民間去”,對陜北民歌手面對面地記錄下他們手口中的各類民歌和民俗音樂。陜甘寧民歌的搜集整理工作,無論其規模、深入性和持續性在我國數千年的民歌采錄歷史上均是前所未有的,這既開啟了陜北民歌由口頭傳唱到紙質出版的新篇章,又為以后的研究和創作提供了寶貴的經驗。1939 年3 月,魯迅藝術學院音樂系主任呂驥領導成立了“民歌研究會”,正式開始了民間音樂的研究與采集活動。在幾次大規模采集陜北民歌中,呂驥、馬可、安波等音樂家赴綏德、米脂等地慰問保衛將士,期間采錄了包括著名的《黃河船夫曲》《哀樂》等在內的近百首歌曲;由張庚、田方等率領的規模最大、人數最多的工作團在綏德等地采風,共搜集400多首陜北民歌……這些歌曲后經魯迅藝術學院文藝運動資料室整理篩選,在1945 年編成了有史以來第一本正式鉛印出版的陜北民歌集——《陜北民歌選》,標志著陜北民歌從口傳到書面的第一次偉大轉變。
除了歌曲采錄和研究外,延安時期最為輝煌的工作就是編創歌曲,以冼星海、賀敬之等為首的音樂家根據陜北民歌或其音樂元素改編、新創出了大量群眾喜聞樂見的優秀歌曲,時至今日仍產生深遠的影響。
最著名的歌曲是《東方紅》。這首歌是由佳縣農民李有源根據陜北民歌《騎白馬》原曲調創作,既敘事又抒情,語言樸實、旋律簡潔、感情真摯,表達了廣大人民群眾在毛澤東和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追求幸福美好生活的喜悅之情。因流傳極廣,于1964 年排演成恢宏的大型革命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1970 年,這首歌也隨我國發射成功的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東方紅一號”而響徹太空;現代舞臺上演唱的合唱《東方紅》也是作曲家李煥之根據原曲改編而成的。
《三十里鋪》是取材于陜北綏德縣三十里鋪村的真人真事,加之農民歌手常永昌創作出的旋律優美動聽,情感豐富真切,極富感染力,成為了陜北民歌的不朽之作。
大型新歌劇《白毛女》是在毛澤東1942 年《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精神指導下產生的,通過講述楊白勞和喜兒父女受到地主黃世仁迫害的悲慘遭遇,揭示了農民和地主階級之間的尖銳矛盾;通過喜兒被八路軍拯救而重見天日,歌頌了光明的新社會,形象地對比了“舊社會把人逼成‘鬼’,新社會把‘鬼’變回人”的深層主題。《白毛女》作為中國第一部大型新歌劇之所以稱其“新”,是它兼收了我國北方音樂曲調及戲曲的音樂和表現手法,并蓄了西方歌劇的創作方法,把詩、歌、舞三者相融,又結合了話劇臺詞,貼近生活且優美自然。《白毛女》從誕生至今的80 年里,多次赴全國及世界多地演出,成就了一批優秀的表演藝術家,演繹的每一個版本也都承載著新時代的寓意。
延安時期還有其他大量的優秀作品,如《南泥灣》《翻身道情》《咱們的領袖毛澤東》《兄妹開荒》《夫妻識字》以及長篇詩歌《王貴與李香香》等,這些作品無論在數量還是質量上,都創造了我國民歌發展和創作史上的輝煌與奇跡。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陜北民歌隨著從延安走出去的文藝工作者而逐漸走進全國,甚至走向全世界。20世紀50 年代,很多陜北民歌走出了國門:在匈牙利,李波演唱了《翻身道情》、郭蘭英演唱了《婦女自由歌》;在德國,劉燕平演唱了《藍花花》;在蘇聯,鞠秀芳演唱了《五哥放羊》等。
1952 年,我國第一個歌舞團——中央歌舞團成立,考慮到陜北民歌具有獨特的風格和廣泛的影響、有眾多優秀革命歌曲并且許多專家都有在陜北學習和研究的基礎等等優勢,故而組建了陜北民歌合唱隊。合唱隊由張樹楠等老師帶隊向老藝人學唱陜北民歌,篩選后編創了《三十里鋪》《對面溝里流河水》《紅軍哥哥回來了》《繡荷包》等合唱曲。這是在保持陜北民歌本色的基礎上通過擴展聲部來豐富歌曲演唱形式,使這個時期的陜北民歌又邁上了一個新的臺階。
在歌曲創作方面,首先要提到著名作曲家、指揮家和音樂理論家李煥之。他采用陜北嗩吶曲牌《跌斷橋》、民歌《跑旱船》和傳統《秧歌》的音樂素材創作了大型管弦樂作品《春節序曲》。樂曲的主題由兩首陜北民間嗩吶曲組成,中間則是一首陜北民歌;整曲熱鬧歡快,旋律明快,表現了人們在春節時熱鬧歡騰地扭秧歌,敲鑼打鼓、載歌載舞的景象。創作至今,這首樂曲已經成了歷年春晚的必備音樂,家喻戶曉。除了《春節序曲》,李煥之還改編了至今仍通行的合唱曲《東方紅》。利用陜北民歌音樂素材創作出來的作品還有陜甘寧邊區的五首革命歌曲(《山丹丹花開紅艷艷》《咱們的領袖毛澤東》《軍民大生產》《翻身道情》《工農齊武裝》),影視作品中的陜北民歌(《崖畔上開花崖畔上紅》《圪梁梁》)等。
陜北民歌博物館中“滿天星星一顆顆明”的展區是與本時期相對應的,展區內著重介紹了陜北民歌的一座“文化長城”——《中國民間歌曲集成·陜西卷》的編纂工作。該工作開始于1960 年,中途因“文革”而被迫中斷,后重新啟動并于1985年完成。1994 年8 月,《中國民間歌曲集成·陜西卷》由中國ISBN 中心出版,共收錄陜北民歌594 首,這一全面系統的搜集與整理工作為研究、傳承和發展陜北民歌提供了珍貴而詳實的史料。
21 世紀以來,陜北民歌跟隨科技、經濟、文化等行業的發展,做出了大量適應性的革新與嘗試:陜北民歌與音樂劇、影視劇、舞劇相結合;陜北民歌走上各類歌手比賽、選秀的舞臺;錄制了多種音樂節目、唱片以及MTV,成就了大批的民歌手……越來越多的新手段和新方式多角度、多渠道的讓陜北民歌迎來了傳承發展的又一春。博物館內最引參觀者流連的當屬由數百張陜北民歌CD 光盤構建的“文化墻”了,300 多位陜北民歌手演唱的數百張光盤不僅證明了歌手的實力,更展示了新世紀近二十年來陜北民歌與時俱進的成績。全國青年歌手電視大賽、全國青年民歌通俗歌曲大賽、中國西部(花兒)民歌大賽等從中央到地方定期舉辦的各類表演節目和比賽讓我們認識了阿寶、王二妮、王春燕等眾多優秀陜西歌手;紀錄片《陜北是個好地方》給我們傳遞了歌曲《我的陜北》中的熱情與自信;西安陜北民歌大舞臺讓陜北民歌涌入了“城里人”生活圈子的同時,得到了各界人士的好評;2008 年排演的陜北秧歌劇《米脂婆姨綏德漢》充滿了濃郁的地方色彩,展現了新編陜北民歌及信天游、秧歌、高蹺等民俗文化,獲得了第13 屆全國“文華大獎特別獎”。更深的寓意在于,與第四展區“信天游永世唱不完”的主題緊密呼應,“文化墻”還刻意留有余位,在等待更多的歌手和歌曲唱片的“就位”,在期待陜北民歌的新輝煌。
陜北民歌博物館的結束語也是我們的共同期許:“陜北民歌文化不朽!中國各民族民歌文化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