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廣豪
萬事開頭難,寫文章也挺難。但是你硬著頭皮寫下第一句,可能就像無極生太極一般,說不定這事就成了。
不夸張地說,每一篇文章都可以有一百種以上的開頭,所以寫文字的人不是找不到門,就是要在大門口耽擱,計算各種路徑的便利。其實得了開頭,你總能到達終點。而有了第一句,你就要仔細體味這與你有緣的一句話。這句文字里隱藏著的語感和質地,因為它們是從你的心意里生發出來的,就會形成一個自我卷舒的觸角,你要放松你的心,讓這些文字自己向前,向后,還有左右兩邊走動著。如果你能忍耐住自己時時刻刻準備動手動腳的念頭,說不定它們會尋找到一條讓你大吃一驚的文字路徑。這條路是那么自然,那么有趣味,而你要注意的只是不要讓它們摔著跌著,也不要忘記讓它們在太陽下山前,安然回家。
寫詩,也是觸須的一種自然生長。前一段時間天氣暴熱,于是填詞作詩消暑降溫,心靜自然涼。去拙政園看荷花,我是想到了最后一句,再向上生長。而以前寫一詩是想到了頭一句,向下推演。寫東西,一定要找到一塊可以種下蓮子的地方,蓮子太多不行,沒有蓮子也不行。好不容易得了一顆好種子,就等待它向靜靜地生芽、掛果、結實,鋪展開來,好文章就是一片自然生長,內外勾連的荷塘。
宋人有句:碧樹蕭蕭涼氣回,一年懷抱此時開。槿花籬下占秋事,早有牽牛上竹來。從這個角度看,寫文章也接近于一種觸覺的藝術。書寫是散懷之事,只需在籬下靜待牽牛的觸須纏上竹籬的一刻。古人是極懂生命的韻律的,他們的筆下有亭有廊有水榭,一個字、一個句子伸展開來就是一座園林。蘇州園子里那些花徑小筑,也有句子的味道。網師園里走走,黃石假山“云崗”是文言的句式;小山叢桂軒體量不大,有性靈散文的風格;側走樵風徑,分明有元曲的味道。林蔭初出鶯歌,山曲忽聞樵唱。
寫詩詞文章如此,寫字亦是如此。寫好二王的法書,秘訣就是關注和體悟那些筆鋒留下的觸須。這些觸須就像章回小說里的回目,英雄好漢都交代了出處和氣度;也像踏雪無痕的高手,憑空掠過,虛虛留下的一縷劍氣。從這絲劍氣進入書寫的領地,你大可以忽略墨跡的外形及復雜的筆法,更直接感受線條的流動,寫字原來就是空間舞蹈了。你或許會自自然然地發現歷代先賢的筆法,關注到其中的意與象。
保持著觸須的敏感,我覺得是一種天真。失去的天真是找不來的,只能先找協調這一路徑,有了協調,就能有平衡,有了平衡,才能平常,這就近乎天真了。而這種協調,是只有中國人才明白的相依相存。云在青天水在瓶,是自我時時刻刻的觸覺與觀照。
人生活在一個地方久了,與生俱來的觸須就會慢慢失去敏感,麻、木、頂、抗。而真正好的地方,一定有這樣的文化涵養,文化能養人,也一樣養著觸須,養著敏感與放松。就像寫字,明白筆筆相生的道理,就不必再急,等待墨汁的流注與筆毫的舒卷,自然而然相生相化,慌什么呢。
筆筆相生,是相互一體的,又是有生長有推動的,毎一筆都可以有不同的卷舒維度??梢話蜣蹟D按,可以左右映帶,在規范的世界里蘊含著無窮的可能性。能保持這樣天真的觸須,真是自如又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