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林
國家治理重要任務之一,就是要處理好改革、發展、穩定的關系。穩定是主要前提,發展是第一要務,改革是向前動力,三者缺一不可。中東劇變已經數年過去,但中東國家仍面臨如何處理改革、發展、穩定關系的難題。
強化集權,但穩定基礎仍很薄弱
國家權力組織方式主要有“集權”與“分權”兩種方式。集權的好處是政府行動能力強,但容易導致權力腐敗和政體僵化。分權的好處是可以相互制衡,但容易導致權力內耗。發展中國家因同時面臨諸多挑戰,一般來說更需要強化集權,以便有效統合資源和力量。2011年中東劇變后,部分中東國家嘗試用“分權民主”的辦法解決自身問題,結果事與愿違,出現了政局動蕩、治安惡化等一系列新問題,使穩定本身也成了問題。
痛定思痛,中東國家普遍人心思穩,重新將加強集權、實現穩定放在首位。2013年,塞西率領軍隊推翻穆爾西政府,重回軍人—威權統治,并在當政后恢復了國家緊急狀態法。塞西的做法得到埃及民眾普遍認可。在2018年3月舉行的總統選舉中,塞西以97%高票再次當選。
沙特原本就是君主集權政體。2015年薩勒曼國王上臺后,通過權力洗牌強化集權,同時王位繼承從“兄終弟及”轉向“父死子承”,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總攬政治、經濟、軍隊、情報、外交大權。
然而,中東集權化趨勢及由此帶來的政局穩定,只是國家治理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在政治學中,集權抑或分權屬于政體問題,“依靠誰,為了誰”的階級屬性,才是決定治理成敗的關鍵。中東劇變前,中東基本都是強人—威權統治,最終還是出現了政權更替潮。這說明,僅靠加強集權還遠遠不夠,還必須解決權力“為誰服務”的問題。目前,埃及的軍人—威權統治,其階級屬性本身具有模糊性和易變性,并未真正找到“依靠誰、為了誰”的機制。土耳其強化集權,但該國長期推行新自由主義政策,這種權力與政策組合模式,長遠看只會對少數人有益。沙特王儲強化集權后,其一系列做法,如出兵也門、與卡塔爾斷交等,表明其執政理念與時代潮流仍有不小偏差。
強調發展優先,但經濟轉型升級面臨瓶頸
發展滯后是導致中東國家政局不穩的最大癥結。2011年中東劇變,首先就是民生出了問題。正像習主席所說,“中東動蕩,根源出在發展,出路最終也要靠發展?!苯洑v了中東劇變的洗禮后,中東當權者更加認識到改善民生的重要性。為此,沙特出臺“2030愿景”,謀求通過產業多元化。沙特王儲還準備投資5000億美元,在紅海之濱建設新城,發展房地產和現代服務業,尋找新的經濟增長點。埃及塞西政府更是推出一系列經濟發展舉措,如拓寬蘇伊士運河、興建新首都等。
然而,透過現象看本質,中東國家經濟轉型升級面臨諸多瓶頸。一是新自由主義路線未變。當初埃及等國經濟出問題,一大原因就是盲目遵從世界銀行和IMF的指揮棒,大肆推行市場化、自由化、私有化等新自由主義政策。當前,這些國家在謀求經濟振興過程中,囿于主客觀原因,其經濟路線仍未擺脫新自由主義陰影。2016年11月,埃及為獲得IMF的120億美元貸款,宣布實行浮動匯率制,同時大幅削減食品、燃油、電力和用水等基本生活品補貼,由此導致基本消費品價格持續上漲。二是美元加息使中東國家債務問題突出。2018年6月以來,美聯儲連續四次加息,許多投資者紛紛從新興市場國家抽資,埃及、土耳其、伊朗等國家均不同程度出現貨幣危機。
長遠看,中東國家實現經濟轉型面臨諸多挑戰。從內部看,中東國家普遍缺乏實現工業化的基本條件,如穩定的安全環境、良好的商業環境,以及高素質的人力資本和開放包容的價值觀。從宏觀環境看,世界經濟總體仍未從經濟衰退中完全走出來,存在爆發新一輪金融危機的可能性。IMF在2018年10月發布報告稱,“全球經濟面臨的最大挑戰就是謹防出現第二次大蕭條”。而中東經濟與世界經濟依存度極高,很容易受到殃及。從產業結構看,西方發達國家寶刀未老,新興工業國群體性崛起,中東國家實現工業化面臨空前激烈的競爭。此外,頁巖氣和其他非傳統能源的開發,使中東產油國能源壟斷地位不再,高油價時代恐難再現,由此使中東籌集發展資金難度加大。
謀求社會改革,但此舉可能引發更大不確定性
中東國家過去長期保持“超穩定結構”,使得價值觀念保守,社會一潭死水,整體發展日益落后于時代潮流。2011年中東劇變同樣包含求新、求變的訴求。中東當權者也認識到深化改革的極端重要性,因此相繼開啟社會改革進程。埃及塞西總統曾公開稱,伊斯蘭教的內容和觀念使我們深受其害,并呼吁應進行一場宗教革命。沙特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公開宣稱,沙特要“回歸溫和伊斯蘭”,并采取了一系列“去極端化”舉措,如限制宗教警察權力、加大婦女解放力度、允許開設電影院等娛樂設施。沙特還改革教育課程,去除極端宗教成分。
中東國家以變求存,初衷是好的,但是風險也很大。美國著名政治學家亨廷頓曾指出,“現代性意味著穩定,現代化則意味著動蕩”。發展中國家要在短短幾十年內,完成西方歷時幾百年的發展歷程,因此“發展轉型期”也是“矛盾多發期”和“政治危險期”。如果政府處置失誤,出現方向偏離、方法失當等問題,都會積攢大量矛盾,甚至導致災難性后果。當年的伊朗巴列維國王曾雄心勃勃地自上而下推動“白色革命”,最終結果卻引火燒身,最終導致政權垮臺。當前中東國家的社會政治變革同樣面臨巨大風險。▲(作者是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副研究員,新著《走出依附性陷阱:第三世界的發展困境與道路選擇》)
環球時報2019-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