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灰（五首）

與父書

黃昏之燈，照見世事蒼茫

霜落得很重，掌燈的人

執手撥亮灰發叢中一枚寒星

這些年，我不知到哪里找尋你

就像無法找尋從前的自己

鏡框前，我打量你的模樣

觸摸你臉上的皺痕、棕褐色眼波

我的臉上，怎會有著你的表情？

我的發間，怎會透出你的氣息？

我怎會是你，醒著的模樣？

我怎會是另一個你的翻版？

我們說話的腔調，如此相似

直到那天，把母親嚇了一跳

井邊打水的時候，我看到

兩張相同的面龐，重疊在一起

那么多年，我們如影隨形

像一對影子，行走在人世間

時間的暗影

院子里，又筑起高墻

陽光擋在門外，一些隱秘的葉子

躲在午后幽暗的注腳里

多一點，或者少一點，皆沒有逗點

那時，我在窗邊翻讀一本舊書

關于生活中的細枝末節

我無法揣度。想起那一年

你站在樹影里修理剪刀

那些長滿秀發的樹木在你手上

紛紛掉落—又一年

你站在樹下微笑，樹影婆娑

遲疑的手指伸過來。一把剃度的剪刀

在那個秋天背后隱隱作痛

直到那年冬天，樹枝被岑寂的

大雪壓斷。你起個大早

站在樹下張望，那些無聲的葉子

落滿庭院。仿佛凋落的光陰

時間的灰

我看著你，在你的不在里散步

風提著舊衣裳踱到門外

舊花朵吐出干枯、失血的蕊

它們隱秘的語言

仿佛已經死去了很久

鏡子里，時間落滿灰塵

陽光揚起又落下，一日日蒼白

呼吸里盡是從前的味道

你來過，紅舞鞋踩著風的碎步

在你的不在里暗淡

我的靜默，長出新鮮觸角

老墻上舊年的血跡，是身體里的傷

靜默長出新綠。枝丫上

風干的花蕊重新活了回來

光陰落下，茶壺里煮著午后的光

夏冰從書房退出來，穿過旁邊那道門，左拐進入后花園。月季的香味兒混在夜霧里，浮在空氣中。只有在寂靜的夜里，花的香味兒才如此純凈，如此濃郁。夏冰有一些陶醉了，但很快想起自己并不是來賞花的。他打算明天晚上再來。穿過后花園，有一道小門，通往河邊。他準備從小門翻出去。

夏日閱讀

閱讀兌減了時間的距離

利刃在切割中顫抖，血在凝固

界限與對白在兩個詞語之間

呈現速度。像鋸子的兩端

呈現紛亂的劇情和段落

我聽到夜色稀釋的聲音。身體

像一只盛滿液體的容器

奔跑，時間因此顯得空靈

行色匆匆逐漸取代惶恐

你臉上的黯淡透出鐵銹的氣息

你在黑暗中轉身，追趕著光

速度將我從暮色中分離，顱骨里

搖晃著兩只夏日的鐘擺。

在水邊

老柳樹又在夜里踱到窗外

提著未亡人的影子

就站在靠近臨水的地方

招搖。衣袖裹著霜，發辮蔓長

一直垂到了流水深處

那個埋頭痛哭的女人

有暗綠色面孔，藏身水草里

嚶嚶地哭。在風里哭

月光搖落在透光的魚群之上

仿佛，人們死后的去向

把魂魄安放在靠近水的地方

可以照見故人的影子

在紛繁的樹影里，一年年長高

那些河畔打水的孩子

一次次遇見彼此前世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