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浩
世有戲劇,然后有戲劇評論。戲劇評論是為了解決戲劇創作中存在的問題而存在,為了解決戲劇家創新發展的需要而存在,更是為了解決公眾理解戲劇、完善自我的愿景而存在。在創作者和欣賞者之間,在戲劇作品和社會之間,戲劇評論是一個秉燭夜話、闡述要言妙道的智者。它是藝術家與廣大觀眾之間的一座橋梁,它對作品的立論代表了社會對戲劇和戲劇家認識理解的最高水平。
一
作為社會權威性的藝術聲音,戲劇評論行走于戲劇創作的峰巒之巔,以居高聲自遠的俯視視角縱覽戲劇實踐活動,因而,它是一個社會戲劇思想的真理性力量。這就要求戲劇評論必須源于實踐,高于實踐,能夠從戲劇創作發展的實踐活動中去偽存真,去蕪存菁地結晶出思想和理論,對戲劇創作和藝術家進行深入研究,進而探討戲劇藝術發展的客觀規律。萊辛的《漢堡劇評》對漢堡民族劇院從1767年5月1日到1768年4月19日的戲劇演出作逐一評論,在104篇文章中不但探討了劇院上演劇目一、二度創作的得失,而且第一次對德國民族戲劇發展的科學原則進行了系統闡述,探索了現實主義戲劇的一系列問題。譬如,他強調戲劇的教育作用,認為戲劇是教育人民的有效辦法;他認為市民的命運比帝王將相的命運更激動人心,更易引起人們的同情,主張戲劇應忠實地反映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表現普通市民的故事;他要求創作要忠實于現實,人物刻畫要有個性,合乎自然和邏輯;他還要求在表現社會生活時必須分清主次,抓住生活的本質。萊辛的戲劇主張,幾乎回答了今天現實主義戲劇發展中所有的主要問題。這樣的戲劇評論,抓住了所評之劇,還抓住了所評之劇的主要癥結,更抓住了所評之劇隱含著的戲劇發展的規律性問題。來自于戲劇發展的實踐,但他對戲劇發展規律的思考和認識,遠遠超出了實踐家的水平,因而才能指導實踐,不但對當時的戲劇家產生了深刻影響,而且成為后世戲劇藝術家們不斷的學習、研究和借鑒的思想寶庫。由是可知,戲劇評論最主要的文化價值是它的發現精神,可以見他人所未見,知他人所未知;可以見微知著,可以一葉知秋,可以舉一反三,以盡撥云見日、點石成金之功。今日戲劇評論之所以缺少尊嚴,缺少位置,缺少在戲劇領域應有的話語權,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缺少最基本的發現精神。隔靴搔癢,就必然低于創作實踐,喪失了戲劇評論的權威地位,成為戲劇發展中可有可無,甚至不可有只可無的囈語和聒噪。
思考的獨立性和立論的創造性是戲劇評論的生命,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立場客觀,觀點主觀”。魏明倫要求戲劇創作要做到“獨立思考、獨到發現、獨特表達”。這一要求同樣適用于戲劇評論。評論是研究舞臺創作的學問,是對作家藝術家創作成果的再發現、再研究。能不能做到言必己出,獨樹一幟,能不能做到視他人所未視,言他人所未言,考驗的不僅是評論家的人品和文品,而且考驗評論家綜合性的創造力和文化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戲劇評論家就是一群樹立了藝術理想并勇于奮斗,確立了藝術目標并勇于追求,形成了藝術原則并勇于堅持,發現了藝術規律并勇于探索的人。這樣的人是有著獨立人格、有著藝術尊嚴、有著開辟精神的人。他們不因評論對象不同而喪失立場的客觀性,不因眾議如一而喪失觀點的主觀性,永遠是一個冷峻的觀察者和研究者。時下的戲劇發展中,評論缺席是一個不健康的文化現象,究其原因,大概就在于不少評論家缺少主體人格,缺少吾手寫吾心的勇氣,甚至缺少與藝術家對話的專業能力。這種面對實踐直不起腰來的評論,與戲劇發展的實際相距太遠,難以起到指導實踐的作用。評判主體的獨立精神和人格自由決定著戲劇評論的思想高度和文化深度,決定著評論文章的價值和力量。如約翰·賽門所說:“一個人想不受環境的影響是非常困難的,但抵制這種影響恰恰是批評家的職責。一個評論家只有毫不妥協地堅持己見,才能真正履行自己的職責,否則就只能作為一個沒有品位的人而隨波逝去”。態度決定一切。絕大多數戲劇工作的從業者,是因為對藝術的熱愛而走上這條道路的,這個初心是不能忘記的。能不能保持對藝術的崇拜,能不能守持當初的那一點真誠,能不能堅持藝術在心中的神圣感,決定著寫家能不能登堂入室,成為體現時代精神,訴說主流話語的評論家。真誠就是以質樸、摯誠之心面對藝術,不虛偽,不造作,不浮夸,不矯飾,不媚俗,不從眾,不唯上,不打誑語,不說假話,不違背做人的道德良心。真正的藝術家,真正的評論家都是真誠的,都是以生命和尊嚴為代價面對藝術的。有了這樣一個最基本的出發點,才可能成為一個能說、敢說、愛說真話的人,成為一個負責任的人,成為一個堅持真理的人。惟其如此,我們的社會才可能充溢著活躍的思想和創造的精神。
二
要實現這種文化精神的獨立性,要求評論家要具備兩種能力。
第一是對作品的識別能力。評論家形成觀點、展開論述的過程,實際上就是發現和探索藝術真理的過程。要把自己認為的真理說清楚,是需要條件的。這個條件一個是看,一個是說。所謂“看”就是發現問題的能力,這是基礎。要求看得準、看得深、看得絕。看得準,是建立在敏銳藝術洞察力基礎上的真知灼見,一眼就能抓住問題的要害,看得深,是超乎常人的思想深刻性,能看到實踐家意識不到的深層內涵;看得絕,是觀察問題與眾不同的視角和方法,能從常人意想不到的途徑直搗問題的要害。所謂“說”,就是文章的闡述,要說得有道,說得有力,說得有度;所謂“道”,就是觀察、思考、論證的獨特性和系統性,章法謹嚴,立論高遠;所謂“力”,就是藝術思想的成熟性,論證闡述的邏輯性,文章顯示出真理的力量感;所謂“度”,就是擺事實、講道理的過程中學術態度的折沖謙和,不劍走偏鋒,不故弄玄虛,不嘩眾取寵。再好的觀點都行止有度。
優秀的戲劇評論家應當具有四個方面的能力:1.從自我出發的判斷能力;2.質疑的能力;3.推理的能力;4.堅持真理的能力。判斷能力要求評論家具有超出常人的藝術敏銳性,對藝術的判斷精警、獨到而準確,不會出現明顯的誤判;質疑能力是始終以疑問的視角觀察世界,審視作品,不被迷離的幻象所迷惑,保持一種“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思維狀態。這樣才可能發現問題,才可能找到話題,才可能形成觀點;推理能力,就是要求評論家從自己的藝術觀念出發,對作家作品進行審視、分析、研究,是系統的而不是零散的、整體的而不是片面的、自我的而不是從眾的考量。這種考量是艱難的,它考驗的是評論家的學識、經驗、藝術品位和學術素養;堅持真理的能力指的是一個人的人品和學品。藝術創作是個性化勞動,藝術欣賞也是個性化活動,見仁見智,各執己見,互相爭鳴,商榷論戰都是正常的,更是有益的。不同觀點、學說、主張的互競雄長,百花齊放,可以促進良好藝術氛圍的形成。實際上,戲劇藝術就是在不同觀念、不同思想、不同主張的爭論較量中向前發展的。一個戲劇評論家,應當有堅持自我的勇氣,即使是面對“龐然大物”一般的人物也不改初衷。魯迅先生在《答北斗雜志社問》中曾經告訴文學青年們:“不相信‘小說作法’之類的話”。其實就是讓文學青年們要勇于堅持自我,不盲從、不偏信,不被某些貌似權威的人物嚇住,不被某些貌似真理的學識唬住。
第二是實踐的能力。戲劇是實踐的藝術,戲劇評論也是研究實踐的學問。沒有實踐,就沒有戲劇,也不會有戲劇評論。很多評論文章說不到點子上,觀點、主張不能令人信服,甚至讓實踐者覺得淺薄可笑,就是因為評論家缺少實踐經驗,所發之宏論與實踐離得太遠,又不肯俯下身來從實踐中汲取營養。書本和院校提供的知識,只是從事戲劇評論的一個基礎,真正的評論家一定是從生活、從實踐中產生。指導實踐并不意味著評論家要高高在上,而是要俯下身來向實踐家學習,從戲劇的創作、演出實踐中學習新本領,研究新問題。不如此,就沒有資格對創作實踐指手畫腳。現在的不少評論文章,動輒西方宏論,大咖名言,貌似高屋建瓴,卻絕無可操作性。缺少必要的操作性考量,缺少創作、演出實踐的摸爬滾打,文章掉了多少書袋,用了多少新名詞,架子拉得何等高不可攀,其評其論都毫無價值。
戲劇評論是一門需要積累,需要深厚文化能力的學問。我們讀一些評論大家的文章,總有一種感覺,他們能把特別簡單的藝術現象說出很多令人意想不到的道理;同時,又能把很多十分復雜的現象,以最為簡捷的表述,三言兩語解決問題,讀來令人醍醐灌頂。這是因為大家們以過人的藝術感受力和深厚的學養,對藝術的辨識已經達到了由簡入繁和出繁入簡的程度。他們既能夠看到簡單問題表象下潛藏的深刻內在規律;也能夠用最言簡意賅的表達做到深奧理論問題的深入淺出。評論家的本事,在于能透過艱深繁復的藝術表象,把評論對象最要害的東西“點”出來、“指”出來、“想”出來、“看”出來,做到一語破的,切中肯綮。做到這一點,必然要經過長期實踐的磨礪,而且,一定經歷過漫長的讀書、學習、積累、思考的過程。
三
人常說:藝術家,首先要成為思想家。而戲劇評論家,是戲劇理論的建構者,是戲劇作品的評判者,是大眾藝術欣賞的引領者,尤其要作為一個成熟的思想家。優秀的劇作家和藝術家,大都是有著獨特個性和深刻思想能力的人,如果評論家的思想高度與普通觀眾差不多甚至低于他們,就難以獲得和他們對話的資格,就不能精警獨到、富于創造力地從戲劇作品中發現別人沒有發現的思想價值、藝術價值和文化內涵。思想能力是最根本的能力。清人袁枚《續詩品·尚識》云:“學如弓弩,才如箭鏃,識以領之,方能中鵠。善學邯鄲,莫失故步;善求仙方,不為藥誤。”“識”就是見識、思想、能力,有見識、有思想、有能力,你射出的箭才能正中靶心。換言之,如果思想淺薄,讀了再多的書,文字碼得再漂亮,也會下筆千言,謬以千里。
面對色彩斑斕的戲劇發展畫卷,評論家必須對存在發出聲音,必須對戲劇發展過程中體現出來的傾向和苗頭指點江山,宣示自己的存在。其中,批判意識是戲劇評論家最可寶貴的文化品格。戲劇評論家要學會用發展變化的眼光看問題。今天的世界是變革的世界,是飛速發展的世界,是創新的世界。文化的發展,戲劇的發展變化太快了,用昨天的觀點看待今天的問題,可能就落伍了。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戲劇,戲劇藝術的生命力在于它的時代特征,在于它的與時俱進。在任何歷史時期,戲劇都自覺地調整自己的發展方向,吟唱出其所屬時代和環境的裊裊長歌。因而,戲劇評論家必須時刻保持警醒,保持敏銳的藝術感受力,及時發現戲劇實踐中發生的微妙變化。這種變化,體現在每一個具體作品的創作里,體現在每天都在發生著的創作者、觀眾和評論家之間的各種議論里,體現在文化主管部門對創作進行調控的政策變化里。變化是每日每時的,發展是無處不在的,無論實踐家還是評論家,都不能拒絕發展變化,不能排除改革創新。對于評論家而言,要及時地發現這種變化,并且予以條分縷析。健康的予以張揚,病態的進行批評,從而為戲劇發展校正方向。
在發展變化的戲劇實踐中,時時刻刻涌動著不同的戲劇思潮、藝術主張,以及紛紜復雜的方法、手段和藝術呈現。這里,魚龍混雜,泥沙俱下。戲劇的發展就是在不同觀念、主張的較量中,在各種藝術實踐的大浪淘沙中向前發展的。因而,對積極的藝術傾向的支持,對消極傾向的辨識和批判就是戲劇評論最重要的任務。要勇于發聲,要勇于挺身而出,要勇于不平則鳴。對創作實踐中普遍存在的平庸之作、粗制濫造之作,對不健康的創作苗頭是不是敢于批評,是不是敢于大聲疾呼,考驗的是評論家的道德良心,也標志著一個評論家人生格局的大小高低。萊辛的《漢堡劇評》中,多有對作品甚至表演的質疑與批評,進而形成自己的見解和主張。因為,在一篇文章中對一個劇目中的表演提出批評還得罪了一個著名女演員,導致自己承受了某些壓力。但也正是因為他的直筆不隱,他的評判精神,《漢堡劇評》才成為世界戲劇史上里程碑式的巨著。我們不少評論家不敢、不愿寫批評類文章,哪怕是平庸之作、低劣之作也給予響遏行云的肉麻吹捧。這樣的評論家是沒有自我的,格局太小,終究難成大器。這種情況的出現,有的是根本沒看明白,真不知好賴,有的則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在某種心態下違心地“撒謊尿屁”,既愚弄公眾,愚弄實踐家,也愚弄自己。前者需要提高藝術素養,提高辨別良莠的能力;后者,則需要捫心自問,反躬自省,校正自己的人品與文品。
戲劇評論是創作。面對具體的戲劇作品,面對新出現的戲劇現象,戲劇評論家深入到作品中去,深入到戲劇創作的實踐中去,去尋找,去發現,去披沙揀金,去撥云見日,這一過程,就是發現問題、形成觀點、邏輯論證的過程,它體現為一種創作的過程。評論家可以發現創作者自己都沒有想到的深層次戲劇內涵,指出實踐家“不識廬山真面目”的自我認識盲區。這種發現和創造,正是一個國家、一個地區戲劇思想理論建設發展、形成、完善的過程。
這種創造排斥從眾意識,排斥好好先生主義,需要的是文化個性的張揚,探索意識、創新意識、個性化思維的覺醒。戲劇的創新發展,不同風格、主張的形成,就是在一個個風采獨具的文化個性的充分發展中實現的。不入俗流,言必己出,暗夜孤燈,標新立異,往往就是創造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