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大學 214122)
近十年,一種叫photozine的個體創作與出版,吸引著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投身于此。photozine可以直譯為“攝影獨立出版物”,是由獨立小型出版社或個人出版的風格化影像刊物,同時它也是凝聚亞文化群體的重要媒介。相對于主流出版,這類出版規模較小,組織機構簡單,且不以盈利為目標,以保持獨立精神和出版的純粹。
攝影獨立出版可以追溯到上世紀,其發展經歷了三個時期,第一時期是19世紀40年代到80年代。攝影出版才剛起步,從事攝影出版以獨立個人為主,自主創作之外也受雇主委托。這一時期出版的影像書以旅行、地理、商業目錄,科學和民族志等現實題材為主,書中照片一部分是直接將印制在鹽或蛋白相紙上的原版照片粘貼其上;另一部分則是采用珂羅版制版法、凹版制版法和伍德伯里制版法復制照片。印制過程中,照片與文字分開印刷,每次印量都很少。1843年,歷史上首本攝影書《不列顛藻類照片:藍曬印象》,由攝影師安娜·阿特金斯(AnnaAtkins)自費出版,當時印量僅17本。1844年到1846年間由威廉·亨利·福克斯·塔爾博特(William Henry Fox Talbot)制作并以連載形式發表的《自然的畫筆》是第一本用照片做插圖的書,當時是采用提前定制的方式售賣。
第二時期是從19世紀80年代到20世紀末。工業化帶來規模化和大眾化的出版業發展, “作坊式”的攝影獨立出版逐漸邊緣化。20世紀60年代,油印普及,照排技術、膠版印刷技術也日益成熟,西方嬉皮士亞文化中出現的“小出版社運動”(Small Press Movement),推動了攝影獨立出版的流行。這一時期創作者為西方戰后一代,他們叛逆和獨立,崇尚DIY精神,以攝影出版進行文化抗爭。他們的出版物,在內容上涵蓋科幻小說、搖滾音樂、左翼政治、當代藝術和邊緣文化。其藝術形式與觀念,主要往兩種類型發展。一類是以西方朋克文化為形式和內容的影像小冊,這種油印的薄薄的小冊子除了在表現上更佳自由和輕松之外,同時兼具先鋒、激進和個性的閱讀感受。典型代表是英國的《斯里芬膠水》(Sniffin’s Glue 1976)(見圖1),它總共發行了14期,它將音樂演出時的影像與手寫字體、打字機字體混排在一起,代表了一種粗糙的復印圖像的早期實驗性審美。另一類是主要展示某個攝影師作品的個人攝影集,這類出版物基本使用平裝裝幀,也有少部分采用簡潔的硬殼封面裝幀。如當時作為藝術類攝影獨立出版社代表的Lastrum,它出版的《似曾相識》(Déjà Vu)(見圖2)采用平裝,同時在紙張選擇、印刷方式和風格上都與同時代的朋克攝影小冊子截然不同。

圖1 《Sniffin’Glue》雜志

圖2 《Déjà Vu》 Lastrum出版
進入21世紀,技術與文化的轉向帶來攝影獨立出版物的再次流行。數字化和網絡化正在劇烈改變傳統出版的理念、技術與流程。除了印刷裝訂之外的其他出版步驟,都可以通過互聯網完成,這讓創作者在作品創作和分發銷售過程中,擁有前所未有的自由。同時,數字攝影的普及和日常化,進一步模糊了專業與業余的界限,導致攝影更容易成為個體化創作工具,每個人都能成為自我影像的創作者。當代pohotozine的內容與形式沒有任何限制,其精神是不迎合別人,只要是你認為值得做的、值得分享的都可以成為你創作的內容。西方近十年的攝影獨立出版社和個人出版的數量呈現爆發式的增長,并且輻射到亞洲國家,全球范圍內的獨立出版文化圈正在逐步形成。
當今隨著自媒體的普及,每個人都能成為生活的講述者,宏大敘事進一步分崩離析, 攝影出版物的敘事選題也普遍呈現“小”、“偏”和“虛”。“小”是指選題切入視角細致,圍繞生活中的一些具體物品、某一特定行為或具體情境,注重個體經驗和私人想法。“偏”是對偏離主流的關注,題材更為小眾。“虛”是對于情緒、想象、欲望和無意識這類超現實的主題的熱衷。
攝影獨立出版物中的個體化線性敘事,是基于明確的事理結構,時空關系統一,情節連貫。這樣的情感敘事具有明確指向性,讀者也更容易理解。比如巴黎的RVB出版的《Now will not be with us forever》,該書內附8本不同主題的小冊子,每冊都專注于家庭親密環境中的細節,如長期記錄開車接送兒子的父親,隨季節變化的庭院,少年時穿舊的衣物。該出版物采用的是線性復線的敘事,即時間和不同的生活細節兩條線索并行。
攝影出版物中還常見非線性敘事,有意淡化敘事、情節和人物關系,基于主觀的心理結構,呈現出時空混亂、情節破碎與偶發的敘事效果。這種情感敘事手法創造性地利用了圖像的模糊和捕捉到的時間碎片之間的空隙,在紀實和虛構之間創造出一個想象的現實,它最終傳達的結果是曖昧不清的。如瑞士藝術家安妮·戈拉茲(Anne Golaz)的《CORBEAU》,該書講述了一個多層次的敘事拼貼追蹤生命和死亡的農村農場的故事。藝術家避開了時間順序,描繪了一個未來只是讓人想起過去的地方。正是在這樣一個受限制的空間里,才會對家庭傳承產生復雜的感情。
另外,互聯網正在孕育新的個體集群化的敘事,一種未來影像創作的趨勢。新一代年輕的“數碼原住民”,嘗試利用和積累互聯網圖像形成創意,在數量瘋狂的網絡影像作品中進行提取,復制、拼貼和分類處理,以此實現不同個體影像語言之間的創意對話。例如法國多媒體藝術家Thomas Mailaender在RVB出版的網絡圖像系列,這套利用互聯網免費圖片編輯而成的出版物系列包括有收集笑臉形狀的洋蔥照片的《Cry Me A River》(見圖3),收集設計錯誤的廁所的《Toilet Fail》,以及展示了大眾各種好玩的拍照方式的《Wrong Photography》。這類基于數字公共圖像的敘事,背后體現了對過量圖像使用和管控的反思,互聯網的發展正一步步消解攝影的嚴肅性,未來影像敘事的表達范圍將會更加廣泛。

圖3 《Cry Me A River》巴黎RVB出版
西方攝影獨立出版物的首要目的不是商業利益,所以它相對于主流出版在形式創新上更加大膽,更具實驗性質。現如今我們身邊幾乎所有的事物都正在被數字化,即使是書這類實體,也會追求越來越白的紙張,采用高精度印刷,觀感基本與屏幕無異。這導致越來越多的西方攝影獨立創作者開始通過數字軟件處理照片來營造一種對于真實手工的模擬(見圖4),作為對日益同質化的數字消費文化的隱性反抗。其具體表現為弱化數碼印刷的特征,強化手工質感的溫度。比如使用膠片效果和低精度的的照片,采用類似于絲網印刷效果的riso數碼機器印刷等。

圖4 《植物卷一》美國Ashley Kauschinger自出版
同時將攝影書作為獨立的藝術媒介來進行創作正成為一種新的趨勢。書的創作不再是對書中內容的呈現或是再詮釋,而是通過書籍形態及其結構建構起一種新的思維方式和創作手段,透過觀眾一頁頁翻閱的過程來引導其進入作者設定好的時空中。例如丹麥Lodret Vandrete出版的《Impact》(見圖5),以“影響力”為主題探究,整本書里的圖像排列結構就是模仿電影《撞車》,由一張張零散照片組合,看似支離破碎的情節卻是一個有機的整體。作者通過光照反射,顯現UV光油印刷的影像這一過程,形象的表達了這種無形“影響力”的存在。

圖5 《Impact》 丹麥Lodret Vandrete出版
另外對于數字“交互”方面的實驗也豐富了攝影出版物的形態,書的閱讀過程就是一場線上線下的參與過程。最典型的案例就是由倫敦的Self Publish Be Happy為Lucas Blalock出版的《Making Memeries》(見圖6),書里的每張圖片都可以通過一個App被激活,AR技術通過聲音、3D效果、動畫等手段擴展了每張照片的外延,這種閱讀體驗突破原有紙本實體的限制,產生更好的互動、理解和想象。

圖6 《Making Memeries》 倫敦Self Publish Be Happy出版
西方攝影獨立出版的內部組織包括從文化創作到發布各要素之間的協作與分工,而外部環境在于其在西方社會中扮演的角色和所面臨的各種挑戰。只有內外部的協調才能構筑一個良性可持續的出版文化生態。
攝影獨立出版生態的主角是創作者和出版社。創作者是基數最大、參與度最高的群體,主要以設計、藝術、傳媒等相關專業人士為主,投入攝影獨立出版更多來自個人興趣,因此他們所承擔的商業壓力和風險很小,但流動性大,創作動機分為三類:一類是攝影出版需求,創作者想通過出版方式,來整理和總結自己階段性的攝影創作。第二類是觀念和主題的創作與表達,將攝影出版作為一個獨立藝術項目。第三類是出于社交目的,以攝影書為中介與他人建立文化溝通和交流。
獨立出版社與創作個人之間通常會保持一種良性持久的關系,獨立出版社往往會參與和關注藝術家的發展,并成為推動他們藝術生涯的一員,而不僅僅是為了發行一本攝影書。另外,西方的獨立出版社在經營模式上也呈現出多樣化探索的趨勢,他們不局限于單一做出版,同時也會結合書店、展覽、工作坊等多種形式。比如倫敦的Self Publish Be Happy出版社,他們一直希望用多元的形式大力推廣獨立攝影書,他們在做獨立出版物的同時,建立收藏了超過3000本的自出版物圖書館,為藝術家舉辦展覽和開展自出版工作坊。另外他們還有自己的會員俱樂部SPBH Book Club,會做一些普及版本的書。
除此之外,社會上還會有相關組織和機構,比如2014年在科隆開設的The Photo book Museum(PBM),其宗旨是將攝影出版物作為獨立的藝術媒介進行推廣,致力于提供觀眾有關攝影出版物形式、內容和功能方面的教育。
攝影獨立出版的推廣主要通過網絡媒介、獨立書店和藝術書展。大量作者通過個人網站和社交媒體出售攝影出版物,也同線下獨立書店溝通合作,實現在店內寄售。獨立藝術書展的興起給予了獨立出版創作者一個集中展示自己的平臺,目前西方國家比較著名的書展有荷蘭Unseen攝影書市集、法國阿爾勒COSMOS攝影書展、卡塞爾攝影書展、紐約藝術書展、瑞典FOTOBOK GBG等,藝術書展通常是由非營利組織自發承辦,其運營的資金主要來自于社會各組織的撥款和讀者捐款。藝術書展這一平臺的出現實現不同角色和身份的從業者間深入的交流和溝通。攝影獨立出版整個內部生態都是建立在自覺性和相同興趣愛好基礎之上,這使得其內部的創作環境更接近于一種純粹的藝術交流分享,再加上社會機構對該文化形式的認可和推廣和發布平臺的豐富,其最終呈現出一種自由且明確的狀態。
攝影獨立出版雖然是一種小眾文化,但其生存仍需面臨主流市場的挑戰。(見圖7)傳統創意勞動的創作者需要與商業協調,最終實現資本轉化,獲得持續生產動力。攝影獨立出版秉承“獨立”,堅持用區別于市場評價來衡量作者與作品,專注于作品內容,所以它常常難以盈利,但是通過品牌經營、細致的財務管理和風險管控,以及對受眾精準定位,一定程度可以降低運營的風險。典型的例子是2010年創建的倫敦出版機構MACK,其主理人Michael Mack一直秉持用策展理念的書籍制作方式,這使得其創作過程充滿的各種可能性。與此同時,關于出版、市場的經驗模式方面的考量也讓他能明晰合理的市場定位。Mack每年出版書的數量嚴格控制在20本以內,同時會非常注重擴大市場和配銷渠道。這種商業與藝術之間的平衡讓Make形成了長期穩定的發展模式。除此之外,現在還有一部分的出版社通過采用預售和聯合出版模式來進行出版,保證每本書的基本印數,減少收益壓力和風險。雖然這一行業的更替變化很快,水平參差不齊,但目前來看,已經有越來越多的獨立出版開始注重市場細分和品牌化的運營,這將是未來攝影獨立出版立身于市場的關鍵所在。

圖7 攝影獨立出版外部環境關系圖
在當今單本核算制的出版業時代,每一本書都要求做到盈利。這種以利潤為最終輸出的制度到底讓出版業喪失了什么?西方攝影獨立出版正以一種倔強頑強的方式給予這個問題答案。它追求理念的多元化,追求冒險,追求出版的民主化,它擁有自己的發布平臺,主角和機構,以支持專門的攝影師和藝術家群體活動,正在逐漸成為主流藝術出版領域中獨特的補充。它的未來并不是做大做強,而是靠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這個創造過程中來,在既有市場評價體系之外,一同構筑一個發現、制作、分享和交流的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