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辰
唐宋八大家”中有這么一位: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康震在“百家講壇”中講到他,稱他為唐宋八大家中的“非常七加‘一”;作家馬伯庸給他寫文章,稱他為“小透明”;學生們說課本上要求“全文背誦”的沒有他的文章,似乎不知道他有什么作品。
往前數,文化大家錢鐘書在《宋詩選注》中評價他:遠比蘇洵、蘇轍好,七絕有王安石的風致。再往前,清初,被譽為“天下清官第一”的張伯行編《唐宋八大家文鈔》,選錄他的文章128篇,幾乎等同于其他宋代五大家選文的總和。
南宋,儒學集大成者、理學家朱熹評價他:公之文高矣,自孟、韓以來,作者之盛未有至于斯。
同時代的文人中,北宋文壇領袖歐陽修是他的老師,曾說:過吾門者百千人,獨于得生為喜。文學家、改革家王安石為他寫詩:曾子文章眾無有,水之江漢星之斗。
他是誰?
他是曾鞏,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學家、史學家,江西南豐人,世稱南豐先生。2019年,曾鞏誕辰1000周年。
而曾鞏,又是誰?

公元1019年陰歷八月二十五日,曾鞏出生在江西南豐縣一座門宇軒昂、前堂五進的大宅中。他的祖父曾致堯進士出身,卒后被封為“密國公”。曾鞏5歲時,父親曾易占考中進士,不久便赴越州為官。
人生開局,是世家公子的模樣。
1034年,父親曾易占調往信州玉山任知縣。在任已兩年有余,曾易占勵精圖治,政績優(yōu)秀,面臨著升遷考核。北宋朝廷對知縣進行“一年一考,三年一任”,考核和任命的主要依據是知州寫的“批書”。可以說,知縣的政治前途,系于知州“批書”的褒抑。
信州知州錢仙芝來了。一番視察之后,錢仙芝屏退左右,“循循善誘”曾易占,明言“人事與政務齊備,方為進秩之道”。曾易占明白了這是索賄,卻說“請恕屬下愚鈍”,凜然拒絕。
兩個月后,監(jiān)察御史里行張綜誼突然駕到,以“貪贓枉法、收受賄賂”之名將曾易占拘走。原來,錢仙芝索賄不成,反誣曾易占貪污。曾易占就此失官。
十幾歲的曾鞏,親眼看到父親被誣、被拘、被罷。
然而曾鞏家世為儒,從小接受儒家正統(tǒng)教育,考取功名、入仕報國依然是他不渝的志向。1041年,曾鞏來到京城,進入太學,準備參加第二年的科舉考試。這時父親已失官5年,正是家道艱難的時刻。自己和哥哥曾曄此番趕考,如若高中,家道便有重振之望,父親和自己的抱負便有施展之機!
可是皇榜一放,曾氏兄弟無姓名。當時文壇流行矯揉浮艷的西昆體和奇崛艱澀的太學體,而曾鞏與哥哥曾曄不流時俗,堅守儒道,文風直承漢唐,卻不見舉于考場。
考取功名、封官耀祖的希望,破滅了。落榜還鄉(xiāng),曾鞏面對的是大家庭的生計,還有鄉(xiāng)鄰的嘲笑:三年一度舉場開,落煞曾家兩秀才。有似檐間雙燕子,一雙飛去一雙來。
為養(yǎng)活一家?guī)资谌耍枛|奔西走,日夜奔命。“荏苒歲云幾,家事已獨當。經營食眾口,四方走遑遑。”曾鞏在《讀書》一詩中自白。
祖母、父親相繼去世,最艱難的時刻,曾鞏受到洪州知州劉沆、杭州知州范仲淹等人的資助。他慎用善財,購置田產,帶領曾牟、曾宰等弟弟與妹夫一邊耕種、自食其力,一邊苦讀、博覽群書。
作為家中二兒子,曾鞏勉力操持弟弟妹妹的婚事,自己直到32歲才娶妻。婚后房間更顯逼仄,無處作書房,曾鞏借用鄰居家后院的空地,和兄弟們動手除草、伐木取材,親手建了一間小書房,取名“南軒”,取《詩經》之《周南》《召南》之謂。
白天,汗滴禾下土;夜晚,詩書燈下聞。為了生存,曾家變賣了許多家產,唯獨書籍一本沒丟。六藝經文、諸子百家、史學著作、歷法星占、地理佛老,曾鞏遍讀可讀之書,身于斗室,神游八極。
“新筍巧穿苔石去,碎陰微破粉墻生。應須萬物冰霜后,來看瑯玕色轉明。”南軒內寫《南軒竹》,陋室書生待轉明。
1056年春,家境漸寬的曾鞏帶領著弟弟曾牟、曾宰、曾阜及妹夫王彥深、王無咎,一行6人共赴京城,入太學備考。來年正月初七,考生們入闈,直到二月二十五日考試完畢。

這次科舉考試,由當世文壇領袖、翰林學士歐陽修權知貢舉,諸科考官多為詩文名家。歐陽修與諸考官統(tǒng)一思想,逆轉文風,一律不取鉤章棘句、空洞晦澀的太學體,專錄文以載道、文質俱佳、平易通暢的文章。
于是,中國千年科舉制歷史上最為“星”光閃耀的榜單誕生了——1057年,嘉祐二年,曾鞏、蘇軾、蘇轍、張載、曾布、程顥等一大批人才通過科舉考試脫穎而出,在中國古代政治和文化史上留下深深的印記。曾鞏和弟弟、妹夫們全部中榜。
十幾年前,曾家考生“一雙飛去一雙來”,如今,曾家一門同榜六進士。這之間,是為稻粱謀、躬耕隴畝、夜夜青燈的歲月。
古代一位“標準”的儒生,飽讀詩書,科舉應試,目的是考取功名,入仕為官,而后或治理一方百姓,或施行一域政務。而科舉出題判卷的標準,也以考察愛民思想、施政能力等為主。通曉詩書禮義,是為治國理政。
曾鞏,就是按科舉取士這一模式和邏輯,選拔出理想人才的典范。他的執(zhí)政經歷,政績斐然。
曾鞏知越州時,趕上一場大旱。大旱剛露出苗頭,曾鞏即召集地方富戶,根據各家余糧數目,籌措糧食十五萬擔。災荒實際發(fā)生后,又責成富戶以略高于平日的價格出售給當地災民,同時斷然下令開倉賑災。
這只能是救燃眉之急,怎么恢復生產呢?曾鞏又令州府出錢粟五萬,貸予民眾種糧,民眾所欠款項,則規(guī)定到秋后交納田賦時,一并繳交。如此一來,“民得從便受粟”,“不出田里而食有余”,且“粟價平”。
曾鞏知齊州時,掃黑除惡,端掉了一個“霸王社”。當時齊州治安較差,“霸王社”橫行鄉(xiāng)里,官府都忌憚。曾鞏到任后,先派人挨家挨戶盤查,一面了解成員構成,一面做家屬工作勸其自首。他要求給各村舍發(fā)放鑼鼓,一旦發(fā)生盜情,就敲響鑼鼓,全村青壯老少便集體出動,全民捕盜。同時,曾鞏派出捕快和地方武裝擇機捕殺小股強盜,又集中兵力在強盜出沒頻繁的地段追捕。
此外,曾鞏命人四處張貼布告,布告分三份:一份宣布大軍剿滅“霸王社”,一份懸賞通緝主要頭目,一份動員強盜自首。

不久,果然有一位強盜來自首。曾鞏為他松綁,問他為盜苦衷,然后讓他拿著獎賞走街串巷,宣講州府對自首人員的寬待政策。這樣一來,強盜紛紛自首,“霸王社”渙散瓦解,少數負隅頑抗的強盜也很快被捉拿歸案。剿滅“霸王社”后,曾鞏在齊州全境推行保甲法,終使“多盜與訟,號難治于當今”的齊州,搖身一變,無鑼鼓之警,外戶不閉。
朝廷一紙調令,讓曾鞏離齊州移知襄州。齊州百姓得知后,聚到府邸門口拜求曾鞏留任。曾鞏勸慰百姓,和接任者仔仔細細交接政務。臨行時,曾鞏特意輕車簡從,想悄然離去,卻發(fā)現城門緊閉、吊橋收起,而城門處、街道上站滿了不舍父母官的百姓。
朝廷之命固不可違,但百姓心聲足以聽聞!
在襄州,曾鞏整肅司法,“論決重輕,能盡法意”;在洪州,曾鞏妥善治理瘟疫,接待軍師而民不受擾;在福州,曾鞏整治寺廟,遏制邪風;在明州,曾鞏辭謝高麗使臣的進奉,彰顯大宋“以德懷遠人”;為官清廉,反問“太守與民爭利,可乎”;還考察鑒湖,修建齊州北水門……
在地方為官12年,京城中盛聞曾鞏之“治聲”。
最終,曾鞏得到宋神宗接見,廷對延和殿。節(jié)用裕民的理財思想、裁撤冗官的行政措施……一場廷對濃縮著畢生施政經驗與才能,這一次,曾鞏贏得的是皇帝之心。年過六旬的曾鞏奉召回京,纂修國史,起草誥書,直至終了。
縱觀曾鞏的為官生涯,他初任太平州司法參軍,后由歐陽修推薦入京擔任三館秘閣編校,卷入王安石變法論爭,后自求補外,轉徙越州、齊州、襄州、洪州、福州、明州、亳州,每到一地,推行新法,興修水利,平冤除惡,賑災救濟,造福一方,深得民心。晚年“白頭歸拜未央宮”,充分展示了史學、文學才能。
堪稱為官之典范。
同時,曾鞏的為官生涯,正處于北宋慶歷新政、熙寧變法從發(fā)起到失敗的風云際會時期。曾鞏深受范仲淹、歐陽修、蔡襄等革新人物的影響,主張變法革新,并向歐陽修等人熱情推薦好友王安石。而王安石,日后也成為了熙寧變法的主要發(fā)起者。
要不要變法?曾鞏答:“蓋法者,所以適變也,不必盡同。”變法路線如何把握?曾鞏答:“必先之以教化而待之以久,然后乃可以為治。”變法應以何為思想內核?曾鞏答:“內成德化,外成法度。”
曾鞏的變法主張,遵于儒家傳統(tǒng)理論,取舍度于禮義。無論遇到怎樣的紛爭、打壓、委屈,曾鞏的醇儒風骨,始終未曾屈服。
1041年那次進京趕考,曾鞏雖然落第,但有了另外一大收獲,即結識歐陽修,得到其老師般的教導。
歐陽修懂得并珍惜曾鞏之才學。曾鞏的文章文道合一,明白曉暢,在一片太學體、西昆體之中顯得那么真誠可貴。屈于時俗,曾鞏應試不第,歐陽修送給曾鞏9個字:勵其志、堅其守、廣其學。這9個字,如曾鞏日后邊耕邊讀生涯中的燈塔,照亮了區(qū)區(qū)田畝,照亮了漫漫歲月。
曾鞏的文集,流傳下來的只有《元豐類稿》五十卷。金代臨汾刻本《南豐曾子固先生集》三十四卷,其中保留了一些不見于《元豐類稿》的詩文。本世紀初,海外所存《永樂大典》殘卷中新發(fā)現了一些曾鞏詩文。流傳下來的作品中,分量最大的是古文,共700余篇。其中有一部分是制、誥類公文,還有400余篇議、論、書、序、表、記、疏、札子、碑志等文字,很多均質量上乘,有很高的藝術成就,被后世古文家奉為學習的典范。
“我始見曾子,文章初亦然。昆侖傾黃河,渺漫盈百川。”歐陽修如此形容對曾鞏早年性格氣質和文章風格的印象。齒發(fā)壯,志氣銳,文章也高論宏裁,飄然奔放。
“決疏以導之,漸瀲收橫瀾。東溟知所歸,識路到不難。”歐陽修教導曾鞏“少開廓其文”,使文氣舒緩從容,論述也能更充分。“孟韓文雖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
曾鞏非常誠懇地接受了歐陽修的指點,并不打折扣地身體力行。他革除自己文章粗豪奔放的弱點,代之以平正典雅、雍容精密的風格,《宋史》本傳說他“立言于歐陽修、王安石間,紆徐而不煩,簡奧而不晦,卓然自成一家。”
曾鞏忠于唐代古文運動“文以明道”的原則,認為作家要想寫就好文,就需加強自身的品德修養(yǎng)。他將此概括為簡潔精辟的一句話:蓄道德而能文章。
“亂條猶未變初黃,倚得東風勢便狂。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這首《詠柳》名詩中,曾鞏借無骨之柳諷刺勢利小人,信仰天地有清霜。
在名篇《墨池記》中,曾鞏發(fā)論書圣王羲之“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進而激勵后生“學固可以少哉?況欲深造道德者耶?”
歷代文人士子對曾鞏尊崇備至,尊其為人惇大直方,敬其為官章法井然,崇其為文醇正典重。“上續(xù)孟子,下啟濂洛。”后世不吝如此評價。
現在,南豐還有曾公祠,大明湖畔曾堤在,儒學不死,儒道不滅,曾鞏何曾遠去?醇儒之骨魂,激勵、融入了多少后生之骨魂?
“向來一瓣香,敬為曾南豐。”陳師道一句詩,道出后世多少以曾鞏為導師的學子的心聲。
曾鞏之后,無數曾鞏。這可能是曾鞏千年的最大成就。(資料來源:《新華每日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