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
二十多年前,我是一名牙科醫生,在中國南方的一個小鎮上手握鋼鉗,每天撥牙長達8個小時。在我們中國的過去,牙醫是屬于跑江湖一類,通常和理發的或者修鞋的為伍,在繁華的街區撐開一把油布雨傘,將鉗子、錘子等器械在桌上一字排開,同時也將以往拔下的牙齒一字排開,以此招攬顧客。這樣的牙醫都是獨自一人,不需要助手,和修鞋匠一樣挑著擔子游走四方。
我是他們的繼承者,雖然我在屬于國家的醫院里工作,但是我的前輩們都是從油布雨傘下走進醫院樓房的,沒有一個來自醫學院。我所在的醫院以拔牙為主,只有二十來人,因牙疼難忍前來治病的人都把我們的醫院叫成“牙齒店”,很少有人認為我們是一家醫院。
與牙科醫生這個現在已經知識分子化的職業相比,我覺得自己其實就是一名店員。我在“牙齒店”干了5年,觀看了數以萬計的張開的嘴巴,我開始感到無聊之極,通過這份工作我倒是知道了世界上什么地方最沒有風景,那就是在嘴巴里。當時,我經常站在臨街的窗前,看到在文化館工作的人整日在大街上游手好閑地走來走去,心里十分羨慕。
有一次,我問一位在文化館工作的人,問他為什么經常在大街上游玩?他告訴我:這就是他的工作。我心想這樣的工作我也喜歡,于是我決定開始寫作,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夠進入文化館。
當時要想進入文化館,只有三條路可走:一是學會作曲,二是學會繪畫,三就是寫作。對我來說,作曲和繪畫太難了,而寫作只要認識漢字就行,所以我只能選擇寫作了。
在某一天下午,我接到了一個來自北京的長途電話,一家文學雜志社讓我去北京修改我的小說文稿。當我從北京改完小說回家時,我才知道我們那個小小的縣城都為之轟動了,因為我是我們縣歷史上第一個去北京改稿的人。
我們縣里的官員認為我是一個人才,他們說不能再讓我拔牙了,說應該讓我去文化館工作,就這樣我進了文化館。在80年代初的中國,個人是沒有權利自己尋找工作的,所有的工作都是國家分配的。
我從醫院轉到文化館工作時,我的調動文件上蓋了十多個大紅印章。我第一天到文化館上班時,故意遲到了兩個小時,結果我發現自己竟然是第一個來上班的,我心想這地方來對了。
這幾年很多外國朋友問我,為什么要放棄富有的牙醫工作去從事貧窮的寫作?他們不知道在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做一名醫生并不會比一名工人更富有,那時候的醫生都是窮光蛋,拿的是國家規定的薪水。
所以我放棄牙醫工作去文化館上班,沒有任何經濟上和心理上的壓力,恰恰相反,我幸福的差不多要從睡夢里笑醒,因為我從一個每天都要勤奮工作的窮光蛋變成了一個每天都在游玩的窮光蛋,雖然都是窮光蛋,可是我在文化館里時是個自由自在而且幸福的窮光蛋。
我幾乎每天都要睡到中午,然后在街上到處游蕩,實在找不到什么人陪我玩了,我就回家開始寫作。到了1993年,當我覺得能夠用寫作養活自己時,我就辭去了這份世界上最自由的工作,定居北京開始更自由的生活。
現在,我已經有20年的寫作歷史了。20年的漫漫長夜和那些晴朗或者陰沉的白晝過去之后,我發現自己已經無法離開寫作了。寫作喚醒了我生活中無數的欲望,這樣的欲望在我過去的生活里曾經有過或者根本沒有,曾經實現過或者根本無法實現。
我的寫作使它們聚集到了一起,在虛構的現實里成為合法。20年之后,我發現自己的寫作已經建立了現實經歷之外的一條人生道路,它和我現實的人生之路同時出發,并肩而行,有時交叉到了一起,有時又天各一方。
因此我現在越來越相信這樣的話─寫作有益于身心健康。當現實生活中無法實現的欲望,在虛構生活里紛紛得到實現時,我就會感到自己的人生正在完整起來。
寫作使我擁有了兩個人生:現實的和虛構的,它們的關系就像是健康和疾病,當一個強大起來時,另一個必然會衰落下去。于是當我現實的人生越來越平凡時,我虛構的人生已經異常豐富了。
我知道閱讀別人的作品會影響自己,后來發現自己寫下的人物也會影響我的人生態度。寫作確實會改變一個人,會將一個剛強的人變得眼淚汪汪,會將一個果斷的人變得猶豫不決,會將一個勇敢的人變得膽小怕事,最后就是將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個作家。
我這樣說并不是為了貶低寫作,恰恰是為了要說明文學或者說是寫作對于一個人的重要。當作家變得越來越警覺的同時,他的心靈也會經常地感到柔弱無援。他會發現自己深陷其中的世界,與四周的現實若即若離,而且還會格格不入。
然后他就發現自己已經具有了與眾不同的準則,或者說是完全屬于他自己的理解和判斷,他感到自己的靈魂具有了無孔不入的本領,他的內心已經變得異常的豐富。這樣的豐富就是來自于長時間的寫作,來自于身體肌肉衰退后警覺和智慧的茁壯成長,而且這豐富總是容易受到傷害。
20年來,我一直生活在文學里,生活在那些轉瞬即逝的意象和活生生的對白里,生活在那些妙不可言同時又真實可信的描寫里……生活在很多偉大作家的敘述里,也生活在自己的敘述里。
我相信文學是由那些柔弱同時又是無比豐富和敏感的心靈創造的,讓我們心領神會和激動失眠,讓我們遠隔千里仍互相熱愛,讓我們生離死別后還是互相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