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日的波濤如期而至,層層疊疊的浪花打在斑駁的石階上,舊時的光陰在老街的縫隙間彌漫開,隨著此起彼伏的水擊聲在心中翻滾。這是一種意象般的情緒,也是一種發生著的真實。
每每站在沱江邊上,回望滋潤我生長的這座百年古鎮,我的思緒常常被江水裹挾。她是我生命扎在泥土里的根,承載著人生的血脈、成長的疼痛、回憶的鄉愁、生活的愿景。越是隨著年歲的增長,往泥土里扎得越深。在我耳邊,仿佛浪打堤岸之聲,是呱呱墜地的純真,是掙扎痛哭的迷茫,是回望故土的悵惘,是勇于前行的力量。就是這片深厚的土地,對于生于斯長于斯的蕓蕓眾生的生命饋贈,沒有半點吝嗇,也不曾落下一人。
這是我常常回到這座叫作石橋的古鎮的眾多緣由之一。當然,這是屬于生命最原始、最具分量的成因。
江水。青磚。石橋。老墻。木門。窗欞。古樹。畫面是如此熟悉而古意,仿佛輕輕推門而入,便可一腳跌進前世今生的生命情懷和人生詩意。時間的指針就這樣不由自主地往回走,走進早先的日子,回到質樸的歲月。彼時,生命之帆起航的數千個日夜,石橋將她的細枝末節袒露在我的眼前,可青春萌動的心卻始終眺望著遠方,以為舍近求遠才是尋找“詩和遠方”的唯一路徑。生命的稚嫩與人生的單薄,決定了眼界的閉塞、感知的無能、體悟的膚淺,往往一首古意盎然的詩吟誦在耳邊,亦或是一幅意境悠遠的畫展呈在眼前,都成了熟視無睹的犧牲品。
轉折出現在舞象之年。
我在古鎮上的唯一高中——石橋中學念書。寄宿在學校,尋常日子只能透過教室或寢室里的窗,與成片的青瓦對視。這是我首次身在石橋,卻與石橋有了疏離感。后來,大段大段的青春沉溺在離經叛道的所謂愛情里,無法自拔,遍體鱗傷,甚至許多次差點與學業永遠再見。無心書本,我常常溜出校門,在古鎮的大街小巷徜徉,聽成渝鐵路上的綠皮火車哐當駛過;在沱江邊上癡癡凝望,任一江碧水靜靜流向遠方。后來發現,所有的傷痕都在街巷間愈合,所有的情緒都在沱江邊平和,這是石橋的疏離感給予我的更為深刻的親近感。從此,石橋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在我眼里真正有了生命的溫度,給予我腳下的力量和思想的智慧,陪伴著我以“詩和遠方”的名義走向詩和遠方。
石橋的溫度,從腳下的青石板綿延開來,甚至翻山越嶺,隨我來到黃土無際的異鄉。說實話,在荒山堆滿視野的蘭州郊區念大學,我還未長滿稻穗的心里常常感到孤獨。蒼涼的夜里,明月高懸,灑下的是一地鄉愁。這是我首次身在異鄉,與石橋有了空間上的疏離感。待得久了,空間上的疏離反而成全了骨子里的親近,沱江之水在記憶里卷起浪花,薄涼的青石板上散發出生命的溫度。漸漸地,我不再感到孤獨,即便是在北方的寒冬夜里,也仿佛溫暖滿懷,童話般盛開出石橋漫山遍野的茉莉花。
這么多年過去了,石橋還是石橋,而我歸來仍是少年。
工作數年后,我在與石橋隔江相望的簡陽城市新區買了一套房子,結了婚,也有了小孩。我給小孩取了個小名喚伊伊,與其說源于“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不如說《詩經》里的諸多詩意與美好,均在石橋這座小小的古鎮里有所印證。或許,這也算人生血脈的多維度傳承與接續。閑暇時光,我常常從沱江此岸走向彼岸,漫無目的地穿梭在石橋的街巷之間,雖有些破敗簡陋,可時光的縫隙間散發出來的溫度,卻足以溫暖世道人心。妻子不大理解,常常抱怨道:“一座衰敗的古鎮,有什么好逛?”我淡然一笑,也不多作解釋,一如往常把自己交給石橋,付與時光。
是夜,一場暴雨過后,晚霞滿天,石橋在霞光中格外慈祥。我又站在沱江邊上,背對百年石橋,面向簡陽新城,心中不禁感慨萬千。沱江對岸早已高樓林立、燈火輝煌,而沱江此岸,仍然尋常街巷、舊時模樣,兩岸的鮮明對比,是歷史與當下的隔空對話。多年以前,對岸與此岸均屬石橋,就連我購買的住房曾也是石橋的土地,所有的一切都深深烙上了石橋的印記,就像根深深地扎于泥土之中,決不輕易隨風飄散。可隨著城市空間規模的擴大,對岸成了簡陽城市新區的街道,駛入了發展的快車道,與此岸早已不可同日而語。不過在我看來,這是石橋的壯士斷腕。她心里比誰都明白,身上背負著歷史的榮光與包袱,很難在新時代的快節奏中輕松奏出高質量發展的交響樂,于是把包袱留給自己,把榮光交予時代。
回望石橋,我看見的是初心與使命。我要把曾經石橋給予我的生命溫度,以全新的方式回報給石橋,在薄涼的街巷間生出幾許堅定的目光。這是生命與生命間的現世輪回,這是前行路上不曾熄滅的希望之光。
夜深了,我看見對岸的燈火照亮了石橋的青瓦。

范宇
“安土重遷”是個中性詞,可在我這里,它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扮演著貶義的角色,仿佛裹挾著故步自封、安于現狀、裹足不前、不求進取等一系列消極情緒。尤其是少年時代,“遠方”成為精神的指引和行動的引擎,從骨子里對“安土重遷”無比鄙視。我甚至埋怨過外出打工的父親,為何獨自遠走他鄉,而不攜一家人同赴遠方。
多年后,當我因完成學業不得不一頭扎進異鄉的土地時,才慢慢對人生的種種無奈有了深刻的理解。在父親的人生旅程中,遠方沒有詩,只有工地上終日不停的機器轟鳴以及漫漫長夜里工友們的疼痛嘆息。對他而言,詩和遠方,就是故土的尋常日子。我開始放下對“安土重遷”的敵意,倒不完全因為父親,更直接的影響來自于置身異鄉的蒼涼和孤獨感。對遠方充滿詩意的憧憬,沒想到第一次長時間置身異鄉,就被蒼涼和孤獨包圍,這樣的劇烈沖擊,或多或少帶來一些挫敗感。
遠方沒有遠方的詩,故土就成了心靈的遠方。
在蘭州求學的四年里,我開始瘋狂地書寫故土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和一切闖進我內心的故土風物。故土在我的筆下慢慢有了血肉、有了靈魂,在我遙遠的想念中成為對抗內心荒蕪的精神支撐。我常常感到故土的風物不斷在我的腦海里盤旋,人越來越多,事越來越繁,物越來越豐,它們多么真實,又多么虛幻,交織成我身體里的一個巨大雪球,時刻都讓我感受到身體與精神的雙重炸裂。或許,這正是我在遙遠的異鄉夜里,以想象的方式完成對故土重構的精神源泉。這樣的重構,多么像一場虛幻的精神之旅,卻又真實地存在于歲月的長河之中,虛虛實實之間。故土這杯陳年老酒變得越來越香醇,越來越濃烈。
在那些日子里,總有難以計數的鄉愁之舟,浩浩蕩蕩地駛向歲月深處,漸漸成為抵達心靈的永恒。多少故土鄉親一輩子離鄉背井,走遍五湖四海,卻逃不離“安土重遷”的命運安排,終于回到眷戀的土地,不再遠行。“安土重遷”于他們而言,就是心靈的永恒。自此,我對“安土重遷”不僅沒了敵意,反而開始慢慢認同這簡簡單單的四字成語千百年來承載的共同精神價值。
或許,一切早已埋下伏筆。
大學畢業后,我毅然放棄留在蘭州工作的機會,選擇沿著曾經離鄉的路線回到四川。無論是首先的落腳地資陽,還是之后選擇的成都,到最后又真實地回到簡陽,所有的蹤跡都緊緊圍繞著故土展開。世間的種種定位畢竟都還有一些可選擇的余地,正是對這種選擇性的承認,讓我更加認識到故土在我身體里的分量。而回到故土的日日夜夜里,無論是抬頭望見窗外的月,還是低頭聽見江邊的蛙,亦或是與故土日新月異的發展變化撞個滿懷,都更加讓我對過盡千帆的選擇充滿信心。
回到故土簡陽的日子雖然不長,但仍不斷有來自異鄉的橄欖枝向我拋來。可以坦言,我曾一次次心動,在離開與留下的兩難之間徘徊,甚至連妻子也寧愿忍受分居兩地之苦而一次次鼓勵我遠走他鄉,去追尋更加豐滿的理想。可我終于還是在向來自遠方的善意表達一次次謝意之后,將目光投向熟悉的故土,眼看著曾經荒蕪的土地上長出一棵棵偉岸的希望之樹。或許,我內心所有的篤定,正是來自于炙手可熱的故土在時代變遷中的強大自信與善于作為。
近年來,不少年少時遠走他鄉的伙伴陸陸續續回到故土工作或經商。F是其中之一,他是我年少時的伙伴。大學畢業后,F留在國內一線城市深圳工作,有著不錯的工作平臺和令人歆羨的薪資收入,在許多人眼里算是混得風生水起。可就在事業蒸蒸日上的當頭,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選擇回到故土簡陽,在一小區大門口開起了超市。在與F小聚時,問其緣由,竟也離不開“安土重遷”。F還坦言道,未來的日子里,或許會開一家特色餐廳,將對故土的濃厚感情傾注其中,呈現故土之色,散發故土之香,留住故土之味。F的話讓我感動。之后,與F常聚,在這片土地滋潤的精神世界里,我們是故土的燈火照亮了前路的同行人。
沒有人不熱愛自己的故土。F如此,我如此,許許多多背井離鄉或安土重遷的簡陽人亦如此。這些年來,我常常在簡陽“千年之變”的奮進聲中熱淚盈眶,也常常在舊時月光照亮的記憶里潸然淚下。這無疑源于對故土無遮無攔、內外明澈的熱愛。
“無論怎樣,這套住房我們永遠都不賣。”我對妻子說。她疑惑地看著我,點了點頭。這是我的私心,無論未來如何,我要在“安土重遷”的情結中,守住一方簡陽的“土”,哪怕有一天不得不離開,至少還有個不曾褪色的精神家園,等我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