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蓬細葉芒

春天的早晨，空氣尚且凜冽，面對一夜間怒放在機車鏈軌縫隙間的一株紅燦燦的野蒜花，父親坐下來，燃起一支煙，靜靜地和它對視。我伸出的手被父親按住，他說，讓它再長一會兒吧。幾分鐘后那朵花兒別在了我的辮子上，父親和他的機車隆隆地奔向原野。是的，是原野。

為了徹底打敗無邊無際的野草，父親在砍斷野草的地方種上了黃豆和玉米，他希望春風像呵護野草一樣把黃豆和玉米撒得漫山遍野，荒山野嶺都掛滿糧食。

在父親離開我的很多年里，閉上眼睛，我常常看到父親和他的機車馳騁在原野里，像一只螞蟻，一口一口地啃噬著茂密的野草，每一口都艱辛無比。

每年春天，我們的家跟在父親機車后面移動，父親的戰(zhàn)場在哪里，哪里就是我們的家。

父親與草的戰(zhàn)爭持續(xù)了一生，他沒有打敗草，這是他引以為驕傲的。與我們所理解的勝利不同，父親說，原野是草的家園，人類是掠奪者。這低微的生生不息的野草，為他提供了一份賴以生存的工作，在他活著的時光中，野草是緊貼著父親的最真切的生命。

細葉芒，是父親家鄉(xiāng)的草，一個跟野草博弈半生的人，對故鄉(xiāng)最深切的思念竟然還是野草。當然，不只是野草，父親念念不忘的故鄉(xiāng)還有黃河呂劇、阿膠和曹植。他說，故鄉(xiāng)是長在骨頭里的，肉能增增減減，誰的骨頭能變呢？

故鄉(xiāng)于父親那一代來說，是骨與髓，他們的故鄉(xiāng)是無法移動的一方土地；故鄉(xiāng)于我們這一代來說，是父母的家，父母在哪兒，故鄉(xiāng)就在哪兒。

我對父親的故鄉(xiāng)充滿了好奇。若干年后，我走進父親的故鄉(xiāng)，太陽照在細長的胡同中，照在紅色、黃色的大門上，照在一張張被時間細細雕刻過的臉上，我對他們眉頭的皺紋、眼角的笑意是如此熟悉，仿佛昨日我才離開。我站在父親無數(shù)次描述過的他來來回回進出的胡同口，那些掀起過他帽子的風鉆進我的衣服，撫摸著我涼森森的皮膚，我突然淚雨滂沱。

（摘自《人民日報·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