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詩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千古為人所稱頌,后學者們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本文將從中國文學史的角度去探究它特殊的美。詩章按全詩內容的承轉,可分為五節。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詩人在四句詩中以高瞻遠矚之勢,展現一片廣闊的空間作為全詩的起點,在這里,春江潮水連海平,千里萬里,一望無垠。同時,在銀色的月輝、銀色的江海的水天一色里,又給全詩定下了清冷的基調,渲染出凄涼的氛圍。詩貴開篇得勢,此四句一出,可見出作者深厚的功力,給人一種磅礴的氣勢與廣闊的感覺,在這種境界與氛圍里,是宜于展開巨大而深邃的主題的。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在這里,詩人用逼近的具象繼續強化著冷清和凄寂。江中芳甸、花林、本應是絢麗繽紛的,可是在寒月寒輝的光照下,也化為一片銀白。空里流霜與河上白沙更是相互交融,與芳甸、花林一起結構成一派冷寂、清空、銀白的凄美之境來。到此為止是詩的第一個部分,還只相似于全篇的“興”。在這起興的銀白世界里到底暗喻著什么、象征著什么,我們還得隨詩人那生花妙筆的移動去破譯、領略。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所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在凄美的境界與氛圍之中,詩人孑然一身,煢煢孑立,恰與天宇中的那輪孤月相對,油然而生一種孤獨感。這種孤獨感源于中華民族自先秦時就已覺醒的宇宙意識。詩人在這里獨立江海間,面對茫茫天宇,借一輪孤月寄托了自己的孤獨情懷。這對天向月的思索,對無限時空的拷問是一種人類的歷史情緒——永恒思考、永恒求索、永恒期待的反映,也是中華民族的一種獨特而典型的藝術氣質。老子、莊子、屈原、蘇軾、張若虛、李后主等人的作品里,都有這種情緒的寫照。而這種孤獨感和宇宙意識、歷史情緒又是中國所有的藝術本質——“憂患意識”的寫照。
在這里,已于冷寂與凄涼的境界和氛圍中,在對歷史的思考中流露出一派感傷與憂郁來。這孤獨與期待,這感傷與憂郁,這宇宙與歷史自然而然地交合為全詩的基礎與闊大的背景,又開啟了下文。
“白云一片去悠悠,清風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如果說前面所透出的還只是一種月夜里的冷寂、凄涼,面對無限時空與歷史所生發的一派感傷與憂郁。那么,在這里就是筆觸突然一轉更進一層地深化為憂愁了。在茫茫無際的時空中生存的人也是孤獨而短暫的。詩人用凝練、概括的筆將這種憂愁、苦悶凝聚在這對青年男女的離愁別緒的抒寫上了。因而,使得這種置于無限壯闊背景上的離愁別緒,就具有了高度的典型性、代表性,它體現了整個人世間全部人類的痛苦。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詩中的主人公在凄美的苦悶與憂愁中苦苦地企戀著,一如整個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全部都熔鑄在這企戀之中了。若我們能把這種男女相思的離愁別緒,理解為一種離愁別緒,那么詩人的一系列天問也純屬贅筆。因此,我們說:詩人在這里抒寫的,只是一種具有象征與典型意義的相思之苦。它代表和凝聚了人類全部美好的憧憬、追求、期待,以及所不能實現的苦悶與憂愁。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盡管前路茫茫,人類卻永恒追求。也許抵達那理想之彼岸的希望是那樣渺茫,踏上征程的壯士也多是一去不復返,即便有乘月而歸者也是空無所有,但只要曾經追求過,苦悶過,憂愁過,人生也就擁有了充實與幸福。因之“落月搖情滿江樹”可以說是一種經歷悲劇的痛苦之境后的恬靜、淡泊情懷,是一種美麗的悲劇境界的升華:永恒的空寂、失望;永恒的憂愁、苦惱;永恒的期待、希望之后是永恒的美。
一曲《春江花月夜》前人之所以賦予它“孤篇蓋全唐”的崇高評價。聞一多先生之所以說它:“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就在于它深刻而完美地體現、揭示了中華民族崇高的藝術美的本質:孤獨感、宇宙意識、歷史意緒、憂患意識。就在于它是人類永恒苦悶、期待,永恒追求、希望的象征。就在于它是一個人類所不能實現的理想然而卻永遠執著地向往、求索的悲劇的具體寫照。就在于它主題的深刻宏大,內容的壯闊深邃。它美得深刻,美得令人顫栗和震驚,美得令人無言以對。至此,唯信服聞一多先生予之的結論:“在這種詩面前,一切的嘆贊都是饒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