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講究各種藝術門類的融合,真正的學問家應該是一個通者。詩人陸游說過“功夫在詩外”,而畫家的畫外功亦是作品產生的重要源泉。如果說畫家的作品只是他整個人生顯露的冰山一角,那么海平面下掩蓋的絕大部分,則是外部的巨大支撐。
對于人物畫家李學峰,之前在美術圈早有耳聞,并對他的繪畫藝術與藝術品收藏產生了好奇,經朋友引薦得以相識,從中感知他的藝術與人生經歷。他少時起喜歡繪畫,大學專業是雕塑,畢業后從事的是出版,業余熱衷收藏,這些似乎并不相干的門類在他這里卻融會貫通,相互裨益。對于一位人物畫家來說,這樣的畫外功夫,注定會有好畫出現。
李學峰,別署孑翁,1957年生于河南淮陽,1982年畢業于廣州美術學院;現任河南省美術家協會副主席、河南省美術家協會雕塑藝術委員會主任;出版有《李學峰水墨人物》《當代名家素描·李學峰》等。那個時期出生的畫家,人生經歷烙下更多的時代痕跡,每段歷程乃為客觀的時代背景和環境條件所致。社會激蕩多變,人們的選擇方向大多隨遇而為,對一個藝術家的成長來看,隨遇而為、順勢而行不見得是不好的事情。鏡片后透出的冷峻目光,眉宇間飽學的滄桑,這樣的器宇顯然是他多種經歷的陶鑄。
上世紀70年代,不到20歲的李學峰便以畫連環畫而聞名,那時美術人才奇缺,家在周口淮陽的他,直接被抽調到省美術社做編輯。國家恢復高考后,他順利考入廣州美院雕塑系。他的專業老師為當代雕塑藝術大師潘鶴,在他畢業時曾極力挽留這位高足,如果他留在廣州和老師潘鶴一起搞雕塑事業,在方興未艾的城市建設中,會有很大的發展空間。這幾乎是可以肯定的。但出于一些考慮,他還是放棄留校機會回到了中原。那時省會鄭州沒有專門搞雕塑的機構,他又回到了原單位河南美術社。當時在省美術界,美術出版社具有專業權威性,是美術重地,算是省內最好的與美術相關的單位了。

令他欣慰的是,作為出版人的這么多年,出了一大批過得硬、經得起檢驗的好書,策劃編輯了不少國家重點項目,為美術事業的發展推波助瀾,頗受書畫界認可。基于大學所學專業的優勢,1988年李學峰便策劃出版了大型套書《世界雕塑全集》,此套書實用性強,為當時國內城市雕塑創作建設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學習創作參考資料,得到業界的喜愛,且連續重版五次,十年暢銷不衰;當了出版社負責業務的領導后,經他策劃、審閱把關的美術書籍、書稿畫作不計其數,無形中涵養出他獨到的編輯眼光,夯實了他的繪畫藝術的功底,使他的才思更加敏銳、才學更加廣博。
出版是他的正業,在搞出版的同時,最令他癡迷的則是古董。古玩市場成了他下班后常常去的地方。他的性格有點“拗”,一旦喜歡上,他便不惜代價拿出真金白銀去買,買回來仔細揣摩,開視野、漲眼力,30多年從未間斷,至今收藏已形成幾個系列。在圈內,他的收藏具有不小的影響,得到當今文物鑒賞大家王世襄先生的關注,為他的工作室題“得法樓”三字,寓意得法于畫之正體。
如此看來,他是一個置身于多種藝術空間,得到多種文化形式及內容陶冶的學人。在美術上,他曾與李可染、葉淺予等當代名家交往;在收藏上,他與王世襄、馬未都等大家相從;在傳統文化上濡染了名士們純正的文化氣息,那種長久以來的執著,骨子里漫漶的意趣、好惡,漸漸形成他對人物畫的藝術觀念,筆墨中不乏佛釋禪意與文人逸趣;更有對人生世相的關切與鞭撻,對民族靈魂的剖析和開掘。
正式進行人物畫創作應該在他近不惑之年,其時他對北魏至唐宋的佛道造像、歷代壁畫和各類不同材質的古代人物雕刻,以及宋元以來丹青高手們的佛道人物和高士繪畫,逐漸加以關注,且情有獨鐘。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開啟了新的藝術旅途,也找到了精神的皈依”。

人物畫藝術具有一定的難度,東晉人物畫家顧愷之一言概之,“凡畫,人最難,次山水”、“ 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大文豪兼“美術評論家”蘇軾在《子由新修汝州龍興寺吳畫壁》詩中寫道:“丹青久衰工不藝,人物尤難到今世”。“凡目所睹,即領其要”,人物畫家或肖像畫家皆須有此本領,畫山水花鳥的不一定能在人物畫上傳神出彩。一幅關乎藝術與政治的的《韓熙載夜宴圖》,讓人不得不嘆服人物畫的精到與傳神,王昭君與畫師之間的故事讓人感嘆丹青手涂抹出的離奇傳說。現今的人物畫家絕無此類風云可以揮灑,但出眾者卻為畫作增添了寬度和厚度,特別是創作具有文人畫意味的人物畫,須有淵深的學養、獨特的“識見”,對歷史、政治的認識,對當下生活的敏感,對人類命運的關注,為人們提供可以參照、可以思考的藝術。人物畫不僅顯現了畫家的知識譜系,也蘊含了畫家的人生態度、閱歷及智慧。一幅畫面置于眼前,觀者打量、揣度賢士的動作意態、內心活動,心領意會之時,遂“遷想”到古代的某某賢士,剎那古今心靈在玄思渺渺中達到相通相合。這些形而上的條件對于李學峰來說,正是他的優勢所在。有了這些,無形中也就有了作品的內涵和氣格。

中國畫注重筆墨。像很多畫家一樣,李學峰自幼就喜愛繪畫,曾臨摹了很多連環畫、漫畫。在他藝術啟蒙階段,幾位老師都給了他非常專業的指導。高中畢業后的1975年,作為知青下鄉插隊鍛煉期間,李學峰已是省里美術活動的活躍分子,經常參加地區和省里的美術展覽、美術創作等,直到考上大學。在大學期間的學習,他進一步深化了對中國傳統藝術的理解,并掌握了中國傳統藝術的精髓。因而李學峰的人物畫“得法”可謂早矣。
歸根結底,他得益于一個“通”字,得益于他豐富的從藝經歷,多年游走于雕塑、美術、收藏之間,綜合文化素養令人稱羨,眼界與心胸自不待言;更得益于他多年嗜古,以為至樂,對遠古充滿好奇。無數次對古代器物的摩挲把玩,無數次的叩問打量、心靈對話,熏染了他的精神氣質,使他的精神氣質給人以幽遠之靜、蒼涼之美。這些內在的東西滲透到他的國畫中,無形中提高了他對繪畫的追求,對心靈的重塑,并凸顯出他特立獨行的藝術個性。真正的一幅好畫,有兩種必是好的,那就是氣格和筆墨。而這兩點,他已具備。故他創作的一系列人物畫,一出手就引起畫界很大關注。他畫中的人物大致可分為三種類型:一為無名氏古人,二為羅漢、高僧等佛釋人物,還有一類為魯迅、李叔同、梁漱溟等近現代歷史名人。
對于人物造型,畫家從心理角度出發,注重的是人物所折射出的精神內核,所以重點把筆墨放在人物的臉部和上身。李學峰特別提道:“可不能把古人畫成有光影有塊面的高大英俊的現代漢子,把媚態嬌柔的古代女人畫成僅披上古裝的現代模特”。不管是古代高士,還是佛釋人物,著重的是傳統筆墨的品質,是他們身上脫俗清雅的高古之氣,所以,畫家以人物修為之骨相為主導,加以塑造和表現。
他的佛釋人物皆豐頤懸額,隆鼻深目,面相丑怪奇崛。他們居野簡遠,優游山林。畫中筆墨皆為參禪者對照的凈鏡,成為了悟禪宗之機緣。高士人物畫人物皆身材短粗,線條樸拙,以樹石、芭蕉、界畫作背景。或冷眼相向,神幽意遠,冥想古今。或置身于書房、庭院、園林,或徜徉于幽谷、孤松、茅亭,閑棋輕落,蒲扇輕搖,周身透出一種閑適自在、淡泊寧靜的精神氣質。而其或欹或臥皆牽于內心,可望精神流露處,乃莊子所謂“目擊而道存者也”。《坐看云起時》《吾自悠然》《自是春風》等表達了一種禪意、野逸的生活態度,不滯于物,不凝于心,澄懷味象,天人合一。《三更讀奇書》《三省吾身》等則是將個體之意緒、情懷、體悟融入筆墨中,表達一種對世界的觀望、審悟、體察,對時代的一種隱性的發言。《孑翁酒罷弈棋圖》《賞古圖》反映了畫家的生活情趣與雅好。同類題材在歷史上也有許多,是古人熱衷畫的一個題材,如明代陳洪綬的《仿唐人蕉陰賞古圖》,杜堇的《玩古圖》等,皆以山水園林景致為陪襯,顯現出文人畫高雅的格調,傳遞一種東方哲學與隱逸的生活態度。以古人先賢為畫,以佛道為伍,常吟“超然辭世偽,得意在丘中”、“未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常念“日有三省,賢人處世有思古訓”,由是內心愈加簡單樸素,以“隱”為生活之態,以“逸”為格調所求。
而他近來的畫,多種風格多種表現,尤其是他的近現代人物畫,看起來更加疏放自如、大膽真切,線條或細膩或粗放,皆逼真地呈現出人物的內心世界來。李學峰畫的《羲翁小像》,神情沉穆靜遠,感受得到畫家內心對人物的尊重和敬意。在民國系列人物中,李學峰創作了魯迅、弘一法師、梁漱溟等,他偏愛那時期的學人、作家,欽佩這群思想先河有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有以天下為己任的擔當。他畫身著長衫、短發直豎、形容消瘦的魯迅先生,讓人想到先生的詩句,“寄意寒星荃不察”、“月光如水照緇衣”。先生雖然身材單薄,但卻蘊含著思想的地火。還有“被稱中國最后一位儒學大家,力主復興中國傳統文化思想”的梁漱溟,手持團扇,側目以視,寥寥幾筆勾勒出人物剛毅傲兀的神韻。弘一法師面相安詳,亦悲亦喜,而他背后的寺院則是明黃的暖調,意為光明之境,佛家之象,法師的內心早已舍棄人間小愛,而投入佛之大愛,慈悲為懷。在他的規劃中,今后會畫一系列他所崇仰心儀的民國大家,將形成他畫作的一個特色。

他為何如此偏愛這些遠去的年代、遠逝的身影?追根溯源,30多年來,他在美術界的浸淫,對文化深層次的思考,尤其是,他從未間斷的古董收藏,在筆者看來與藝術家的心性最為契合,無形中預示了他繪畫擅長的題材和人物。這些與他朝夕相處的古代文化遺存器物,對他藝術的影響力可不一般。世人皆說“玩物喪志”,他則反其道,認為“玩古得志”。可見“物”對他事業的養與立,從中可洞察出收藏與古代人物畫的內在聯系。他在《賞古圖》中題識:“俗有玩物失志說,吾言玩物得志也。董香光有云,世俗所貴者,但只有黃金而已,可使一瓷盤、一銅瓶,幾倍黃金之價,非世俗所知也,故人能好古董即高出世俗。其胸次有別,其言極是”。思慕古人,收藏和保護、研究古代藝術品,對于個人講是情之所托,是心性所發;對于國家和民族來說,是后來者的責任,也是文脈延續一種方式。作為國畫家,不了解自己民族的傳統文化,很難想象作品能達到一定的文化內涵和境界。通過收藏、研究、把玩、體味古代藝術品,猶如穿越時空與古人對話,而面對這些古人智慧靈性和審美的創造物,會油然生起一種敬畏感,一種不能言狀的愉悅歡喜之心。
長期致力于收藏養成的習性,耽沉執著的寶愛,使古玩潤澤了他的精神,久而久之,這種靜謐的、高尚的、養心的藝術享受就會改變一個人的性情、氣相,無形中提升了他的胸次。瓷器獨有的光華注入了他的生命,他在這兒尋找到自己的天地、喜悅與自在,而青花瓷上的“嬰戲圖”、“弈棋圖”等,潛移默化地影響輔助了他的古代人物國畫創作。所以筆者認為,他不僅是“玩古得志”,還從中汲取了人物造型的技法,即“玩物得法”。
越是古的越具價值,對于富收藏、以收藏為樂的他來說,是再尋常不過的道理。趣好的養成使他對傳統文化愈加珍愛,對現實的浮濁愈加厭憎。所以,他畫心中的圣賢,畫民國那一群身著長衫,致力于改造國民性改造社會、教化人心的先河。那是他心目中膜拜的牛人。
一室的明清古瓷、北齊與唐代佛像日日與他相處,他與他們對話,思緒在其中停駐、飛揚,樂與為群,心向往之。閉門即是深山,讀書隨處凈土。在這里,他找到自我,找到精神的皈依,感知古人的生活方式,抒寫生命感受。他喜歡這樣的獨處方式,故取號孑翁。
窗外,是戊戌年的初夏,一幅人來人往的鬧市百業圖,而室內則生生的是一幅“孑翁思古圖”,恍惚他就是一個穿著今人服裝的古人。眼鏡后的目光聚起一團冷焰,見慣了熱烈的說詞,圓融的互動,而號曰孑翁、自帶鋒芒的李學峰,是畫壇上的異類。
博物架上各個朝代的古董,經過歲月的更迭變幻,散發出一室古舊矜貴的華光。“繪畫是一件躁不得的藝事”,他強調這是一個普通的活計,畫家要把自己看作一個普通人,要有平和心。如何理解筆墨當隨時代?李學峰說,每一個時代都有原創意義,具有時代精神。但就傳統繪畫的傳統意義來說,當下時期還沒有作品能超越古人及近現代大家。因為他們的歷史、人文氛圍、土壤內質發生了極大變化。當代人如何在傳統意義上進行突破呢?那就是當代人的繪畫藝術必須有大的包容性,具有現代性,跳出古人的樊籬,在人文精神的基礎上吸納西方現代藝術,如此,才能達到古人達不到的高度,形成新的藝術高峰。藝術是苦行者要走的路徑,沒有一個純正的畫畫的態度,不可能產生新的思想。藝術需要在巨大的孤獨和思想中產生。
他在孤獨和思想中,在漫長的歷史中,溯洄往來,因心造境,以手運心,營造出“天地一東籬,萬古一重久”的時空。如同一個生活在現代的古人,他偏愛那時的人物,偏愛那樣古舊的光華。
知曉他藏有一把珍貴的明代黃花梨圓后背交椅,這可是稀世寶物。忽然想到,收藏的意義就在于比別人擁有更多的歷史真實,歷史就在身邊,伸手可觸。他與別人最大的不同在于當別人坐在沙發上玩手機時,他可以坐在一把明代交椅旁神接千載。古道相照,或喝茶晤談,或讀書作畫,那是多大的奢華,沒有人可以丈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