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瓦上的白鴿

胡衛民

入冬以后

大河結冰

但室內暖氣片里

水流淙淙

仿佛我挨著一條小溪而住，而眠

我渾身溫暖

血管里的血液，千折百回

卻不發出一點聲音

身體里的石頭

我在想，想

沉浮于世的石頭

失去棱角，像個充氣的球

每個人的身體里

原本都有一塊

或幾塊隱形的石頭

讓人沉下來

飄飄然的人

是他們身體里的石頭

被掏空了

也不是一下子就能空的

除了時間，定有幫手

石頭碰石頭，才能分曉出

哪一個更空

稟告故鄉

外面太大，一望無際

漸漸地，我把故鄉丟在腦后

身上的泥土，太多

無論身在哪里，我都還是

那片土地上的人

幾十年了，我知道

死，恐怕也回不到故鄉了

原諒我吧，多子多孫的爹娘

我那生于他鄉的女兒，太孤單了

我愿意，埋在離她最近的地方

天氣轉暖

殘雪，形同破損的瓦片

大地留不住那些易逝的事物

暖風吹過了幾遍？我沒數

仿佛有一把把軟毛刷子，刷向草木

頭一遍鵝黃，第二遍嫩綠……

對于時節，鵝鴨深知

它們浮在水面上叫

即使不叫

小河水也還嘎嘎涼

有幾塊薄冰，流得緩慢

像誰，扔進河里的碎玻璃

用不了多久，就該犁田了

鄉村生長的事物，簡單、樸實

高處是瓜，低處是豆

抓在手里抑或放在心上

不輕不重，甚至可以

喂養鄉愁……

一場雨下得又急又大

大雨下得急

大雨太大了

我要摘下來泡酒的

那一樹櫻桃

被打掉了

紅彤彤地泡在雨水中

而不是酒桶里

葫蘆架上的葫蘆

搖搖晃晃

命懸一線

關鍵時刻騎上一只

就能重出江湖

有人頂著洗臉盆去蓋醬缸蓋兒

有人扛著鐵鍬奔向田野

而我，把房門打開

我家有一只燕子

到現在還沒有飛回來

離故鄉越來越遠

父母在世時，故鄉很近

那邊下雨，我的眼睛

就會潮濕

一列時光的火車

首尾不見，不聲不響

父母先后在南山坡到站

我跪下來，磕頭、燒紙、囈語

老張家的莊稼從溝底漫上來

這個山坡，本來有我的位置

但不知從何時，被莊稼看好了

我終于沒有去找張家理論

我離死還早

讓大苞米生長去吧

說不定，我的父母一伸手

還能掰下幾穗

想故鄉的時候

除了墳頭上野花盛開

還有莊稼，在那里搖曳

夜聽蛩音

到了晚上，蟲子們才好鉆出琴弦

也像是月光，在草根下叫

我敢肯定

這蛩音，不是來自莊稼地

那個白天在田里打完農藥的人

正呼呼大睡

估計所有幸存的青蛙

拿出鼓槌

也難以敲醒他

我坐在地頭，面對

連蟲子都無法下口的農業

睡意全無，倍感羞愧……

對工地上新一天的體驗

早晨起來，這一天正在上升

而到了中午，這一天，又開始下降

上午，兩手似乎是空的

俯身勞作，身子骨倒也輕松

剛要喊累，一直腰

就看見了冒熱氣的飯碗

到下午就不一樣了

好像腰纏了萬貫，渾身沉甸甸

若沒有西山在遠處立著

天黑起來就特別緩慢

幾個年輕人，不在工棚睡覺

夜幕下納涼、交談

有個乳罩，在晾衣繩上閑蕩

混在一件件粗枝大葉的衣服中間

五味雜陳的工地上，此刻

它，多么像其中的那么一點甜

賣土籃子的老頭

那些窩一樣的土籃子

一個一個摞在一起

扁擔閑在地上，將力氣收回

但還是有點彎曲

像那個老頭的腰板

我端詳著土籃子

看藤條，彎進彎出

想他的手指，該是靈動的

盡管粗糙、老舊

染了草木漿

他叼著旱煙，沒注意

煙灰掉在了衣襟上

與旁邊賣草鞋的那個婦女

不時搭話

看樣子，冷風中，兩個人

已經熟識了很久

后來，他朝西天看了一眼

好像那根煙滅了，與夕陽對火

屋瓦上的白鴿

非常醒目。潔白的鴿子

在房頂上踱步

仿佛炊煙飄升，也熏不黑她們

天空還是三月的天空

大地還是多夢的大地

鴿子不知是誰家的鴿子

一大早就飛到房頂上

嘀嘀咕咕，回頭回腦

顯得小心、警惕

不像城市廣場上的鴿子

落到手上、肩上

給人一種能帶走她的假相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