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霞
《花好月圓》是一個美好而圓滿的名字,它以抵達幸福巔峰的狀態而成為精神與文化的“烏托邦”。而在方曉那里,它卻被賦予了別樣的內涵與意味。撥開那飽滿明亮的意象,呈現出來的是兩段愛的悲劇:一段暗中潛行,苦澀綿長;一段有違倫理,熾烈高揚,最終的結局都是殘敗與毀滅。實則是,“花”無法“好”,“月”不能“圓”。
從一開始,方曉的筆觸就蘊聚著、涌動著奇特而不凡的力量。故事從監獄開始,一個攝影師在女囚的歌唱表演中看到了昔日愛戀的羅蘭。事實上,這段愛只是暗戀。十九年前,攝影師作為觀眾見到第一次登臺演出的羅蘭,被她的歌聲迷住了,愛上了她,但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她。之后,攝影師迎接羅蘭出獄,為她租下她曾經住過的房子,為她布置如同昔日的家具。她平靜地接受這一切,卻不置一字一詞。
應該說,愛的故事并不罕見,甚或可以說是常見的,關于愛的理解與詮釋也往往通過悲喜劇不斷地被重復著、演繹著,所以,要將常見的愛之故事寫出形式與美學上的新意,或開掘出與眾不同的情感內蘊,對于作家來說具有相當大的難度與限度。方曉的處理方法頗為別致,耐人尋味。那個不俗的開頭實際上已經向我們悄然綻開了一些有別于正常生活的裂隙,讓我們不由得生發出以下疑問:美麗的羅蘭為何在獄中?她的生命里發生過什么?攝影師與羅蘭的后續故事又將如何了結?
但方曉并不急于告訴我們這一切。他讓攝影師介入羅蘭出獄后的生活,傾聽羅蘭對往事的講述,讓答案一點點地呈露出來。這種寫法是緩慢的、漸次推進的,有如“剝洋蔥”般地細致敏銳,惹人落淚。現實與過往彼此鑲嵌,暗戀與相愛互為詮釋,構成了明暗交疊、光影閃爍的重重景深。
作者以具有克制性的耐心和筆力,引領我們進入了一場以攝影師為“主場”的暗戀,并以此為門、為窗,讓我們逐漸窺到一場慘烈的愛之往事:年輕的羅蘭與有婦之夫秦川相戀而不得,兩個人數次相約自殺。最后一次,在儀式般的做愛后,他們忘記了鏡頭,進入了如佇立于曠野之上的荒涼的生死博弈。“她刺了他一刀,教他也這么做”。事實上,秦川刺她極淺,同時又將自己極重地撞入她的刀下,終于得償所愿,死在了自己所愛之人的刀下和懷里,并以最后對她的重創使其擁有了自我辯護的權利,免去了死罪。
這真是驚心動魄的一幕。在作者富有畫面感的筆觸下,“愛”與“死”之間如影隨形的糾葛是如此深刻、又如此凜冽地展現了出來。由于兩者皆達到極致,從而使小說具備了“原型”般簡潔而結實的故事脈絡。
就在這慘烈的殉情中,方曉暗地里埋下了極為精巧的一筆,將三個人的關系關連起來,那就是與攝影師工作相關的“鏡頭”“錄相”。兩個相愛的人錄下了從愛到死的過程,而攝影師事后又復制了這個過程。“看”與“被看”、“愛”與“被愛”、“殺”與“被殺”,都在攝影機的注視下完成了相互的見證與毀滅。這一筆猶如連結人物的鏈條,使之牢牢地具備了后續發展的可能性與合理性。
我不知道方曉是否看過安東尼奧尼的《放大》,一部關于“攝影”的電影。在“放大”的鏡頭之下,秘密若隱若現,從此令攝影師心有所系,可是答案永久地沉入了荒誕與黑暗之中。如果沒有看過,我想那可能是因為方曉對某些物象、意象有著天然的敏感,對其在敘事秩序中的功能能夠作出精心的排列與安頓。
秦川已死,羅蘭尚美,暗戀者與被暗戀者終于有了共處一室的機會。那么,你是否就此以為方曉會以大結局來滿足我們被悲劇蹂躪的心呢?如果你這樣想,那就錯了。一個總想用“甜美”和“安慰”來施舍仁慈的小說家是膚淺的,而方曉顯然并不打算在“團圓”或“復合”處停手,或者說他已經被人物性格邏輯牽制著而無法停手。對于羅蘭來說,慘烈的悲劇固然令人絕望,但事情已經過去了。可是,她的心獄卻如同深淵一般,隨著時光荏苒,永無完結地往下、往深、往黑里無限地延宕著。攝影師想要將她的過往、她的故事、她殘余的愛都扛在自己身上,但羅蘭率先在一場大火中親手結束了這一切,包括她自己的命。
方曉將兩段愛之毀滅的故事講述得錐心刺骨而又不動聲色。故事的內里是電閃雷鳴,是驚濤駭浪,但由于作者采用了“轉述”和“雙重轉述”的敘事方法,從而讓悲劇之悲、之痛慢慢地、一點點地從內部的“毛細血管”滲透出來,遍布骨骼肌膚、五臟六腑。這種方式比那種赤裸裸的呈現要結實得多,也有力量得多。
方曉的用詞、句子也頗為講究。“往事和它所裹挾的一切從此刻起有了個潰口”、“愛情的陰魂現在仍要撕開她從未真正愈合的傷口”、“她站立的墻角正向外傾瀉著寒意”等用語,不僅僅是敘事,更是富有文學和藝術含量的措辭。看得出來,作者在這些地方耗用了相當的心力和打磨。好的文字功底構成了諸多詞語、小句,它們在敘事的經緯里游弋,紛紛打開了細小精美的器官,綻放著迷人的藝術魅力,同時加重著悲劇的質地,強化著小說的質感。
這份以極強控制力和打磨功夫為底蘊的敘事方式,讓一個常見的故事擁有了不俗的美學品質,有空間,有余味。我想,方曉在寫這個故事、尤其是寫到愛之毀滅時,他未必沒有痙攣的痛苦,就像福樓拜寫到包法利夫人自殺時他自己嘴里也有砒霜之味。但終究,方曉還是能夠全身而退,只把毀滅與傷痛的力度留在了文本里。這種克制與處理,或許與他從事的法律工作有關,但更是一個小說家的心中法則、手上技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