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逝世了。她從年輕時就開始守寡,當她把兩個孩子拉扯大時,命運似乎只給她留下了一條只身走向世界另一扇大門的路。
聽說,外婆走時很平靜,但遠在千里之外的我沒能見到。我心中的外婆依舊是那個穿著西北山村最常見的黑褐色衣褲,半解放腳,做事干凈、麻利的外婆。外婆離世后,我腦子塞滿了小時候和她在一起的往事,雖然怎么理也理不清,可總有一件事還記得那么清楚,就像發(fā)生在昨天。
外婆家門口有棵碩大的山桃樹,樹干很粗,中間被蟲子蝕出簸箕狀的空隙,緩緩地流著黛赤色、亮晶晶的樹膠。樹冠很大,伸出的虬枝把灰土色的瓦房半遮掩起來。樹旁是一條凹凸的泥土路,路西邊是一片大大小小的山桃樹,一直長到一眼望不到邊的蒼蒼茫茫的黃土塬上。
天好時,外婆喜歡坐在桃樹下做家務活。記得某年仲夏的一個下午,天上突然響起雷聲,外婆放下手里的活計,站在房檐下扶著門框,出神地向天穹望去。一陣大雨過后,頭頂滾動交錯的云朵須臾間閃出了幾塊湛藍色的天空。這時,外婆突然拉起我的手,踩著粘粘的黃土,穿過桃樹林,快步來到塬上一塊突兀而起的山崖邊,靜靜地看著天際盡頭那灰濕的霧氣翻騰散去。
當天際剎那間躍出一輪帶著幾分神秘、幾分幻覺的彩虹時,外婆臉上現(xiàn)露出難得一見的興奮和期盼,她低聲說道:“來了,來了。”那神態(tài)里有一種罕見的幸福感,仿佛她和整個黃土高原及身邊的我都融進了彩虹里。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外婆顯得異常輕松,話也多了起來。而后,慢慢地一切又恢復了常態(tài),外婆的臉上依舊蒙著一層淺淺的凄涼。
后來,我回城上學前,聽村里一位嬸娘說,外公原是鄰村八里鋪一位能干的俊漢,識字,闖新疆販過毛氈。他和外婆第一次偷偷見面就在一彎雨后初霽的彩虹下。他拉著外婆,把一顆從新疆帶來的山桃放在她的手中。后來,那顆山桃便永遠守在了外婆家門口。
幾年后,在一個山桃樹花開的早晨,外公穿上外婆在羊油燈下趕了一晚上才做出來的黑面布鞋,腰間別上一把兵荒馬亂年間跑生意人必備的彎刀,隨著一溜駱駝隊,沿著家門口那條凹凸的泥土路去了新疆。從此,杳無音信,再也沒有回來。
回城上學后,每年暑假我仍會回去看望外婆。外婆總會讓舅舅放下十幾米的轆轤繩子,從后院的井里吊出一只竹籃,里邊有一只褐色的陶罐。外婆用手抹去罐口的封泥,輕輕拈出幾只黃中泛青的山桃給我吃。這山桃扁圓、個小、肉厚,掰開后會露出粉絲絲的瓤,透著春天的桃樹葉才會有的那種異香。
吃完桃,外婆總會把桃核收集起來,放進陶罐中,用泥土封好口,再放回井中。每年春天,當家門口盛開的山桃樹把灰土色的瓦房染成紅色時,外婆便沿著家門口那條凹凸的泥土路一路向西,把桃核埋進黃土里。然后,默然地回到家門口,扶著那棵蒼老的山桃樹悄悄地站一會兒。
如今外婆走了,雖然走的時候,我不在她身邊,但我似乎依然聽到她說:“山桃熟了,我給你留在籃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