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芷，沅江

枉渚古波

從德流湯湯的善卷源頭滾來，從朝發(fā)枉渚的屈原舟旁涌來，從德山蒼蒼的孤峰塔上飄來——枉水，濯日月之華涵煙霞之秀的枉水，對后世滾滾不息地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枉水，曲折地奔流歷史的風(fēng)云……

佇立在孤峰塔頂，明黃的乾明寺外墻與高翹的飛檐從層層疊疊的蒼綠之中脫穎而出；山下，青碧的沅江與翆玉的枉水在會合之處悠悠纏綿！幾只古樸的木船散亂而又自由地泊在枉水之湄，一蓬蓬蘆葦和幾棵垂柳迎風(fēng)招搖……我似乎遙望到仗劍的李白、乘舟的許渾、揮毫的米芾、坐轎的朱熹、騎馬的周必大、踏歌的查慎行和講學(xué)的陶澍……

一叢叢繁星似的蓼花密布河灘隨風(fēng)起舞的時候，我們已走在枉水之濱，懷著對先賢仰止而徘徊著紫紅的深情。過月牙湖，沿自南向北纏繞德山的枉水上溯，枉水在三滴泉上游沖瀉出一道強弓張弦的弧形大灣，溪流中，一條條飄帶般的絲草迎流分波，俯仰搖蕩。被水長年浸泡得烏黑的木筏靜靜地泊著流云，筏上，一篷碩大的魚罾高懸在滄浪之上！楊嗣昌優(yōu)美的詩句像一尾尾活潑潑的魚游來——“網(wǎng)戶留行客，僧寮割讓王。愿結(jié)清娛地，生生墮勿忘。”

其實，德山和枉水密不可分，德山以其賢德而馳名，山有德源出于人有德。故常德之德，肇始于距今五千多年前的遠(yuǎn)古時期，躬耕在德山隴畝的一位德行高尚的圣人——善卷先生，力振圣賢之道，對父老鄉(xiāng)親行善積德，普施教化，深受愛戴，名播海內(nèi)。《呂氏春秋·下賢》篇記載說，相傳堯帝在位12年之后南巡時，深為三苗敗俗而心憂，尤其是湘黔的民風(fēng)更為怪異。但順沅江而下，臨近枉渚，風(fēng)氣大為一變，頗有虞夏之遺風(fēng)。堯帝深為善卷的德行達(dá)智所感動，便行北面跪拜之大禮，并以學(xué)生的身份請教興國之策、富民之術(shù)達(dá)3個月之久，在接到愛子考監(jiān)明病重的奏報離去之時，盛邀善卷入都，被婉謝，堯只得將善卷所居的枉山統(tǒng)統(tǒng)封給他。舜帝則更是對善卷高尚的道德、淵博的學(xué)識、聰慧的頭腦極力推崇，躬身長揖，一度要將天下予以禪讓，被婉辭：“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為哉？”（《莊子·讓王》篇）后來，大禹也巧遇過善卷先生，亦向他討教治水方略。

常德紀(jì)念“帝者師”（清湖廣督學(xué)王孫蔚手書匾額）——善卷始于隋代朗州刺史樊子蓋，因感于善卷事跡而將枉山更名善德山；唐代修建由宰相裴休題寫匾額的“古德禪院”（即德山精舍）；宋徽宗作為不尚武治的道君皇帝，對善卷的事跡更是倍加敬重，詔令封祀善卷墓與善卷祠，御筆一揮“賜號善卷曰‘循世高蹈先生’”，又將善卷故里鼎州改稱為“常德”，并將其行政級別由原來的“隸屬于路”提升為“直隸京師”；“真諦總涵華海露，慈光長仰德山云。”這副懸掛在北京北海公園楹柱上的對聯(lián)，據(jù)說為清乾隆皇帝所書。于是，與堯舜禹齊名的中華遠(yuǎn)古圣人的“善”“德”品格的源頭，從悠長的枉水中源源不斷地洶涌而來……

一波波綿綿的思緒在心頭縈繞之時，不覺已乘扁舟順流而下。“閑來楚望看江山，水闊分流又一灣。古剎經(jīng)行修徑里，孤峰環(huán)繞翠筠間。昔人舊塔今雖在，道價高風(fēng)不可攀。因念叢林宛如舊，當(dāng)年有愿幾時還？四望村深面面山，臨流田舍滿江灣。僧居樓閣翠微外，人在煙波欸乃間。露重天寒何太早，橙黃橘綠已堪攀。風(fēng)光無限吟難盡，他日重來且暫還。”——南宋宰相、抗金名將張浚從子、廣西提刑張松兌《德山留題》二首既抒發(fā)了對武陵名勝的縱情謳歌，亦是傾吐了對修行高深之人卓越風(fēng)范的仰慕之情。遙想作為民族之魂的屈原，在“夜泊枉水”的舲船上高歌“朝發(fā)枉渚兮，夕宿辰陽”的詩句，應(yīng)是憂國憂民的絕唱。酈道元《水經(jīng)注》載：“沅水又東歷小灣，謂之枉渚，東里許便得枉人山。”枉水和沅江在德山腳下伸手相握，枉渚，即匯合之處的水中洲渚。屈原行吟沅澧，他的《涉江》《離騷》《天問》《招魂》《哀郢》等千古不朽之作，也許就是在德山、枉水一帶嘔心瀝血的結(jié)晶。屈原在詩中反復(fù)稱頌堯、舜、禹、湯、文、武之治，主張推行德政，講求“義”與“善”，一定是深深景仰善德文化的開山鼻祖——善卷先生的吧！

船過臨睨亭，釣魚磯矗立在枉水入沅的門戶，形似碩大而又渾圓的磨盤，方廣丈余，相傳為“善卷釣臺”。當(dāng)年高蹈先生于農(nóng)耕、傳道之暇，在此悠游地舞出長長的麻線，深沉地拋來白浪轉(zhuǎn)蒼灣的磅礴。千載之下，仍是一派“山擁翠屏千疊秀，澗拖輕練一條深”和“桂竹筧泉經(jīng)寺隱，稻花蒙雨釣磯香”的風(fēng)光。而隱逸之祖苦心耕耘的善與德的種子，宛若被春風(fēng)一波波高揚于四面八方，遍插在沃野田園里揚花抽穗的稼禾，一季季地拔節(jié)生長。

船繼續(xù)飄搖在枉水之波，令人“臨枉渚而想朝發(fā)，望秦城而慨秋綠”。佇立舟頭，遠(yuǎn)眺德山之雄奇，回望釣溪之清幽，雖然綿長的善卷堤垸游龍一樣追逐在枉水西岸，但不管朝代更迭，也無論春夏秋冬，枉水依然綠水長流，伴隨著兩岸的紅桃碧柳，傾訴著千古不泯的善德遺風(fēng)和屈原行吟的浩蕩情愫……

河洑古關(guān)

酒，最能使文人墨客激發(fā)靈感如泉；酒，又能讓英雄俊杰勃發(fā)豪氣干云。

如果有人認(rèn)為這是借酒發(fā)瘋所說的醉語的話，不妨讓我慢慢道來。

“孤峰自聳出層巒，水落平江第一關(guān)。漁渡石梁清可數(shù)，帆如鷗立影相連。山光為我開生面，酒債頻償資杖前。記得他時歸隱處，小舟常泛月波前。”這首《河洑山》的詩，是清代詩人唐祚培在被譽為“湘西七十二寨，河洑第一關(guān)”的風(fēng)水寶地居住經(jīng)年，對其山川形勝的彩筆渲染，傳神勾勒。

船泊高灣，撲入眼簾的一帶山巒箕踞在沅江北岸，扼黔川咽喉，守云貴門戶。這就是河洑山——酷似一頭雄健而倔強的犀牛，兩條紅色的漁梁宛若又長又尖的犀角直插江心，石骨相夾百十米的江潭深不可測，山下泉水伏流涌入沅江，潭口周圍，風(fēng)傳靈籟；石梁上下，驚濤拍岸……

河洑山，不僅以雄峙要津方志留名，以甘泉香洌遠(yuǎn)播芳名，更以仙跡數(shù)處古今馳名。在諸多勝景中，久負(fù)盛名的當(dāng)推伏波神祠與崔婆仙井。

伏波神祠高踞河洑山之巔，在1900多年的朝霞暮煙中，屢毀屢建，待到明代辰陽御史唐愈賢瞻仰馬援這位“千古英雄”的神像并賦《新息侯祠》詩時，“秋壇”只剩“斷匾殘楹”，令人扼腕！

幽處河洑山南麓的崔婆仙井，被譽為“武陵八景”之一。可謂井圓而水滿，碑殘因碣古。崔婆將“桃源酒法”推陳出新，名揚天下。《常德叢談·知不足齋叢書·酒經(jīng)》錄有“桃源酒法”一則——“此本于武陵桃源中得之，久服延年益壽，后被《齊民要術(shù)》中采綴編錄，時人縱傳之。”而崔婆仙井的由來，明嘉靖版《常德府志·仙釋》卷記有一段趣聞。相傳宋代有一舉進(jìn)士不第名叫張?zhí)摪椎娜耍瑤煆闹廊藙⒁住㈥惒珜W(xué)道，仙隱武陵，出沒武山。張仙每日下山“嘗館于酒姥崔氏飲以醇酒”，飲畢即歸，崔氏也不索要酒資，且經(jīng)年無厭。張為之所動，即詢姥所欲，姥以江水遠(yuǎn)不便汲用為辭。虛白即至宅后隙坪畫地為圈，謂夜半可出寶，還揮毫?xí)鴮懸桓薄坝窬e香清泉可釀，武陵春色生涯日佳”的楹聯(lián)。崔婆呆望著化作云煙飄然遠(yuǎn)去的道士頗感驚訝，忙請四鄰連夜掘井丈余，卻滴水不見，眾皆失望散去，婆亦怏怏睡去。半夜子時，婆摸到井邊窺看，但見井口熱氣繚繞，酒香撲鼻，掬水試嘗，清泉甘洌醇香味美遠(yuǎn)勝佳釀。崔氏舀來即賣，行旅客商爭相買醉。后虛白病逝，崔氏厚葬。不久，做生意的桃源人余安在揚州城內(nèi)竟然見到賣藥的張?zhí)摪祝瑥埾尚老仓啵x詩一首，托余安帶回河洑山下——“武陵溪畔崔婆酒，天上應(yīng)無地下有。南來道士飲一斗，醉臥白云深洞口！”崔姥捧讀，非常吃驚，忙找人掘墓啟棺察看，除了一副空棺，尸體不翼而飛！3年后的某天，張?zhí)摪字卦L武陵，對崔婆施禮有加：“女東家，生意興隆否？”“生意倒好，只可惜豬沒有糟吃！”張仙聽罷，仰天長嘆，在粉墻上筆走龍蛇：“天高不算高，人心第一高，井水當(dāng)酒賣，還說豬無糟！”寫畢施法，令其地井存而泉無，此后井內(nèi)再也舀不出酒來。

明代公安派副將江盈科以上述故事為題材，寫出《心高》一則，不僅保留了原有的善有善報主旨，還增加了對貪心不足的諷刺，其警世意義非常深刻。

上述掌故，雖荒誕得近乎黑色幽默，但卻反映了人們對人心不足蛇吞象之流的無比厭惡！也引起歷代名流的莫大興趣，因而詩因酒雅、酒由詩香的風(fēng)流代有佳話。300年后，趙匡胤第十一世孫、元代著名書法家趙孟■醉后草書的“崔婆仙井”揮灑得出神入化，并刻石立碑于井臺；600年后，明永樂年間的常德知府應(yīng)履平題《崔婆仙井》詩甫一問世，他的好友賀奇便急急趕來，也深有感觸地吟出：“過饞毋怪張?zhí)摪祝少崯o如崔阿婆。賒取武陵溪口醉，換來河洑酒泉多。千年有跡勞碑碣，古井無波長薜蘿。若使行吟屈子在，應(yīng)稱獨醒不相過。”此前此后，劉禹錫與山中樵夫砍柴出山舉杯同醉的風(fēng)范，其態(tài)可嘉；袁宏道與田間農(nóng)人稼禾歸來淋漓酣飲的風(fēng)度，其情可掬；楊嗣昌與水上漁家收網(wǎng)泊岸把盞重沽的風(fēng)雅，其韻可人——將崔婆酒這一堪稱武陵酒文化經(jīng)典的傳說濡染得代有聲名！

崔婆美酒與壯士熱血浸透了華夏慘痛的史頁，令人難忘。

1943年11月下旬的河洑山，是拉開中日常德會戰(zhàn)序幕的前沿堡壘。臨戰(zhàn)狙擊之前，父老鄉(xiāng)親將摟抱著的陶壇瓦罐次第揭開蓋頭，把一碗碗清醇的崔婆酒捧在一營人馬的面前，勇士們高擎藍(lán)花海碗，呼喊出氣壯山河的誓言——“茍一息尚存，直戰(zhàn)至一人一槍，亦不放棄河洑山寸土！”仰頭一飲而盡，酒漿順著一位位虎賁剛毅的腮幫流落在翠綠的草莖上，遒勁的樹蔸旁——壕溝、地堡、鳥巢工事把螺絲嶺撕扯得七零八落，戰(zhàn)士們像一座座堅固頑強的礁石，英勇地抵抗著日軍兵分三路潮水般的搶攻。飯，吃完了；水，喝盡了；將士們一張張干渴的嘴唇起了大大小小的血泡！營長袁自強解下背后的半竹筒崔婆酒，一位位勇士只伸出鼻子在竹筒上嗅聞。最后，日寇窮兇極惡地出動十多架飛機(jī)、三十多門大炮沒日沒夜地狂轟濫炸，五百勇士全部陣亡在硝煙彌漫酒香的焦土上……

步出太和觀，踩著一聲聲時急時緩的林濤喧響的天籟，沿著起伏的林帶走上高聳的美女峰，俯瞰河洑山下，犀牛灣畔，“崔婆酒”旗獵獵有聲，似乎在向過往的行人招手致意，我祈愿用那口崔婆仙井里香透千年的美酒悠悠招魂，時濃時淡的酒香隨風(fēng)追尋英烈的雄魄——在蒼莽的叢林中，在蜿蜒的戰(zhàn)壕邊，在堅固的地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