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想象和英雄建構

摘 要：支呷阿魯是彝族早期歷史中的一個英雄人物，寄寓了彝族民眾的歷史想象和英雄崇拜。本文以四川版的《支呷阿魯》文本進行解讀，認為支呷阿魯是一個半神半人式的英雄，其擁有的神力和他的父、母雙系承繼的譜系有密切關系，支呷阿魯是一個具有豐富內涵的復合性英雄——集勇力和謀略為一身。同時，文本對支呷阿魯的英雄建構有獨特之處，神圣英雄擁有了普通的人性，因而支呷阿魯也是神性和人性有機結合的英雄。

關鍵詞：支呷阿魯；英雄崇拜；英雄建構

作者簡介：李新道，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西南民族大學民族學博士生。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32-0-02

彝族的支呷阿魯是有著鮮明性格的古代英雄，他塑造成型于人類起源的童年時期，支呷阿魯的形象超越了普通的民間凡人英雄，而具有半人半神的性質，這一形象無疑刻上了彝族民眾內在心象的烙印，表征著彝族崇拜英雄的民族情結。在歷史的綿延和時代的更迭中，這一英雄形象有了多種變體，在四川叫支呷阿魯，在貴州叫支格阿魯王，在云南叫阿魯舉熱，以這三個人物也各形成了三部英雄史詩，三部名稱各異的英雄史詩是“同一個英雄人物為主人公的大同小異的彝族英雄史詩版本，屬同源異流的同一部英雄史詩的地域性變體。”地緣因素的影響，讓這一同源異流的英雄人物也有一定程度的變化，故事的演進和發展也有細微的差別.

一、英雄誕生：神圣與崇高的承繼

英雄人物是來自群眾卻超越了絕大部分人群而具有獨特品格、優秀品質甚至在某方面擁有卓越才能的個體，不同的國度，不同的歷史時期涌現出的英雄大都具有超拔絕倫、卓異不群的性格特質。綜觀希臘或羅馬時期的英雄，像希臘史詩《伊利亞特》中的阿喀琉斯、阿伽門農、奧德修斯、赫克托爾，抑或是《羅蘭之歌》的羅蘭，這些英雄都具有英雄的品格：勇敢尚武、能征善戰，成為具有時代性而又超越時代的人格典范。彝族的英雄支格阿魯無疑也具有同樣的形式特征，一方面呈現出彝族對勇敢尚武精神的推崇，另一方面在對英雄的描繪中也體現出彝族強烈的英雄崇拜觀。支呷阿魯的成長過程就是一個戰斗的過程，他上斗天，射下了天上多余的五個太陽和六個月亮，還降服了雷神，把雷神關進了鍋里；他下平地，和地上的一切妖魔鬼怪作斗爭，降服了為害人間的害蟲和怪獸，整體來看，支格阿魯就是一個無所不能而擁有超能力的英雄，這種超能力除了是英雄形塑的需要外，從族源考較來說，支格阿魯從父、母雙系所承繼的血統是他具有超能力的一大原因。從四川版的《支呷阿魯》來看，支呷阿魯是神龍鷹滴下三滴血在美麗姑娘蒲莫列伊身上而懷孕生的，這種神奇的身世來源一方面是英雄塑造的內在需要，歷史上的英雄幾乎無不具有顯赫的家世或演義出來的上承于天、交感于神的身世背景。另一方面支呷阿魯的母系血緣清楚，而父系血緣不太明晰，也只好假托于神龍鷹，支呷阿魯父系的起源也從一個角度表征了彝族對鷹的崇拜，鷹成為彝族的一大民族性的圖騰標志和民族象征體，彝族的生活場域多在崇山峻嶺之間，“與鷹為伍的獨特地質環境一旦與其泛靈信仰發生關系，便會反作用于其文化場域并產生強大的影響。于是一種像雄鷹一般勇猛彪悍，如大山一般巍峨高大，如江湖一般豁達寬容的心理傾向和精神結構孕育而成。”實際上以神龍鷹作為支呷阿魯的父系血緣也就標志著支呷阿魯具有雄鷹一樣勇敢彪悍的勇武氣質和無所畏懼的英雄氣概。同時在對神龍鷹的描繪中不僅表現了神鷹的勇敢彪悍，而且賦予了神鷹一定的道德品行，“這四對八只神龍鷹，卻從來不抓地上的雞，不打林中的鳥，不傷山中的羊，不吃地里長出的莊稼。”這種道德品行的附加標志著支呷阿魯承繼了父系這一方的優良品行，不僅是勇敢的勇士，而且具有優良的道德操守。從支呷阿魯的母系血緣來看，支呷阿魯的阿嫫是蒲莫列伊，而以蒲莫列伊上溯前代先祖也歸于“山里的白云嫁給了烏云，烏云的女兒嫁給了谷戳戳洪山，生了一個女兒叫阿芝……”這一母系源流的認定也是極具神話色彩的，只是比起父系源流來說他們之間的代系傳承更清晰明確，正如有論者認為“英雄史詩《英雄支格阿龍》中，關于一代又一代的知母不知父的母權氏族社會中婚嫁過程的敘述，不僅出現了地望上的變遷，而且在他們的關系中使用了嫁字。這里顯示出，遠在父系英雄時代之前，彝族的古代社會已進入氏族外婚時期的母權氏族社會。”如果從英雄形塑的角度考慮，支呷阿魯從母系這一邊又承繼了何種優良品性，我們可以從四川版《支呷阿魯》中蒲莫列伊的形象描畫看出：“她那身材，長得像歌赫赫（勻稱的白楊樹苗）那樣窈窕，她那腰身，就像業莫呂只列（蜂腰）那樣細長，她那頸項，就像蚩莫古列勒（山羊的頸子）那樣靈活，她那黑油油的辮子，象黑天鵝的翅膀那樣閃光發亮……”支呷阿魯繼承了母親的優良基因從而長得英俊瀟灑，魁梧雄健。除了外貌形象的美好，幺姑娘蒲莫列伊還很聰明能干，彝家姑娘所具有的美德幾乎集于一身，這一人物形象有美化的成分，不過從支呷阿魯的英雄形象形塑來考慮，母系一族的優秀無疑能更好地為英雄形象的塑造服務。

二、英雄成長：勇力與謀略兼備

如果說支呷阿魯的出生環繞著浪漫的神話氛圍，支呷阿魯的成長史也是充滿傳奇色彩的，支呷阿魯出生后不到一月就被吃人妖魔特比惹抓走，半途中阿嫫蒲莫列伊把支呷阿魯放在山巖邊想讓放羊人把支呷阿魯救走，可是支呷阿魯由于胡亂翻滾卻掉下了懸崖，在山巖中間的一個洞口里支呷阿魯卻過上了安樂的童年生活，餓了吃石頭的飯，渴了喝石縫中的水，冷了就穿石頭上的苔蘚衣，悶了就同巖邊的雀鳥唱歌，樂了就同洞口的三塊石頭談話，這段時間是英雄的童年時期，依靠石頭的撫養這一經歷就非同平常了，這樣的故事情節源于彝族的石頭崇拜，“隨著人們對石頭的頂禮膜拜，在人們的觀念意識中又形成了一種由石所生的英雄，其靈魂也居住在石頭最多、最巨大的地方——懸崖上的潛意識。”支呷阿魯生長在懸崖邊這一事實也就標志著他擁有英雄的靈魂，而支呷阿魯的成長也和一般平常人太不一樣，長到一歲時，支呷阿魯比一般九歲的孩子還高大結實，兩歲時，支呷阿魯就可以用放羊人送他的銅弓鐵箭射殺山中的各種野獸，十三歲時，支呷阿魯已經成長為一個又高又大，又壯又結實的彝族小伙子。

支呷阿魯的英雄品格主要表現在他勇敢頑強、不屈不撓地和不利于人們大眾的外在事物作斗爭，流傳下來的事跡多種多樣，可以說支呷阿魯絕不是簡單的單憑勇武之力的一介武夫，支呷阿魯更是一個擁有聰明才智的智慧型英雄，我們可以從支呷阿魯降雷神和支呷阿魯治巨蟒這兩則故事來探究支呷阿魯的英雄性格，在支呷阿魯降雷神中，支呷阿魯不是一味莽撞地橫沖直闖，而是很講究策略，首先他去拜訪雷神蒙自阿普，詢問具體的情況，實際上已經了解了蒙自阿普的底細，而蒙自阿普卻蒙在鼓里，渾然不覺支呷阿魯的計策，因為知道了雷神的武器打不進銅里，所以支呷阿魯和雷神打賭后馬上讓人做了一件銅蓑衣，一頂銅帽子，一個銅網籃，一條銅繩子，還打了一條九尺長的銅叉子，實際已經立于不敗之地，同時還想好了捉拿蒙自阿普的辦法。這種謀定而后動的性格特征彰顯了支呷阿魯不是簡單的勇猛之徒，而是滿懷韜略的智謀式英雄。在支呷阿魯治巨蟒這個故事里，支呷阿魯也是同樣的無所畏懼，不懼于血腥巨蟒的吞噬，但另一方面，還是機智的套出了巨蟒吞吃人的弱點，就是吞吃人前要把鍋莊里的火吹熄，以防把火吸進巨蟒自己的肚子里，然后支呷阿魯在和巨蟒的賭約中才可以準備充分，最后讓巨蟒自己惹火燒身，這種結局的形成當然和負面形象的愚蠢自大分不開，但正面英雄人物的智謀策略也是必不可少。所以支呷阿魯并不是簡單的單一性的勇武型英雄形象，而是深懷韜略的智謀型英雄形象。

支呷阿魯是擁有多重內涵的多面立體型人物，對妨礙于人們大眾的邪惡勢力的不屈斗爭伴隨著對普通大眾所遭受苦難的悲憫情懷以及對弱小者的同情理解，這些性格特質交織而成支呷阿魯的英雄情懷，從而促使支呷阿魯這一英雄形象更為豐滿，當支呷阿魯降服雷神蒙自阿普時，有感于民間太多的疾病，因而一直找雷神蒙自阿普詢問治病的藥方，由于心急把不是病的腳裂也說出來了，許多疾病的對癥治療如果真是像書中所陳述的，那我們都應該感念英雄支呷阿魯，正是他的仁慈之心才讓人間少了如此多的病痛。

對阿嫫蒲莫列伊的孝順更體現了支呷阿魯這一人物內涵的豐富性，支呷阿魯在不滿一個月就和阿嫫分離了，而當支呷阿魯長大成人后，他就打定主意要去尋找阿嫫，在和母鵝的對話中我們不難感受到支呷阿魯尋母的急切和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決心，“母鵝說‘英雄的支呷阿魯，你去找你的阿嫫，前面的路途還很遠哩，剛才遇到這樣的小河，你的神馬可以跳過去，要是遇著大海，碰上了不能爬的陡巖，你該怎么辦？支呷阿魯想了想說‘遇著大海，我沿著海岸走，碰上陡巖，我繞著路走就行了。母鵝又說‘我知道你找阿嫫的心很急，如果按這樣走下去，那要走多少年月，才能找到你日夜想念的阿嫫支格阿魯有些為難了，可是有什么辦法呢？他很堅決地說‘這些困難，我是想到了的，但是我有信心和決心，一定能戰勝這些困難，找到我的阿嫫。”聽到這里，母鵝都感動了，認為支呷阿魯是世間上最好的人，某種程度上，支呷阿魯的尋母故事和漢族民間故事目連救母有一定可比性，兩個主人公都為了尋找母親付出了極大之努力，支呷阿魯對阿嫫的深厚感情讓這個戰天斗地的壯美英雄有了柔美的一面，從而豐富了支呷阿魯的性格內涵，使支呷阿魯的英雄品格有了多維度的呈現。

三、英雄之死：靈性和人性的回歸

支呷阿魯是一個有著豐富性格內涵的英雄，由于他特定的身世來歷讓他擁有非同常人的超人本領，血統承繼上天讓支呷阿魯擁有了神力而具有神性，生活于世間有尋常人的愛恨情仇甚至生老病死就證明了支呷阿魯還擁有普通的人性，因而可以說支呷阿魯是一個“半人半神”的英雄，四川版的《支呷阿魯》中，還有一小段支呷阿魯和阿呷格一、阿絲阿妞夫妻兩比賽打賭的故事，這個故事完全把支呷阿魯放到了一個普通人的層面，雖然他能憑自己的機智贏過老實本分的阿呷格一，但是在阿呷格一的妻子阿絲阿妞面前，支呷阿魯完全占不到一點便宜，甚至支呷阿魯還從內心佩服人間有這么機智聰明的女人，自認沒有這個婦人那樣智謀過人而又沉著穩重，還把自己隨身帶的一頂俄爾喀蘇（婦女戴的一種帽子）送給阿絲阿妞作為勝利者的獎品。這個小故事把支呷阿魯從神性的廟堂拉回了凡間，使支呷阿魯這一英雄人物擁有了極其平凡的一面。

支呷阿魯的婚姻實際上也象征著支呷阿魯從英雄向凡人的回歸，從某種程度來說，支呷阿魯的婚姻有當時彝族現實婚姻或彝族社會發展歷時中的現實婚姻情狀的投射，彝族在婚姻中有一個顯著的現象甚至是婚姻制度就是姑舅表優先婚，而支呷阿魯的婚姻正是這種現實的反映，在四川版《支呷阿魯》中，支呷阿魯和姐妹倆爾尼阿各、爾尼阿妞結合了，而爾尼阿各、爾尼阿妞的父親正是洛覺瓦峨（石巖），所以支呷阿魯和爾尼阿各、爾尼阿妞正是表哥和表妹的關系，他們的結合正是姑舅表優先婚的體現。婚后支呷阿魯和兩姐妹分開居住，姐姐爾尼阿各住在海的東邊，妹妹爾尼阿妞住在海的西邊，婚姻的初期是甜蜜幸福的，可后來由于妹妹爾尼阿妞的嫉妒而剪去支呷阿魯騎乘木馬的三層翅膀，致使支呷阿魯掉進海水中淹死了。英雄之死無疑是很悲情的，支呷阿魯的婚姻也是以悲劇而告終，神性的英雄卻因為掉落海中而淹死實在是很“平凡”的遭際，這樣的情節安排無疑還支呷阿魯以普通的人性，所以說支呷阿魯有超越常人的非凡本領具有神性，另一方面卻擁有普通人的情感困境而有人性的體現。

總的來說，支呷阿魯是一個具有復合性性格特質的英雄，多樣化的性格形塑使支呷阿魯具有極強的性格張力，另一方面對英雄人物常態化的刻畫也讓英雄從神性回歸人性，從而崇高的英雄擁有了深厚的親和力，神性和人性的結合使得支呷阿魯擁有了更為永恒的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