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對鐘嶸《詩品》中一個詩學概念的闡釋

摘 要：本文從曹丕、嵇康、陶淵明、曹操性格方面以及在詩歌內容上，運用比較批評法與摘句批評法，具體探析其不同之詩學范疇“直”的意蘊為：一方面指在內容感情上，直接抒情。另一方面指在語言形式上，質樸率直，淡乎寡味。鐘嶸《詩品》中，他稱贊“直致”，不喜“質直”、“古直”、“訐直”，“鄙直”。

關鍵詞：鄙直；訐直；質直；古直

作者簡介：蔣春燕（1994-），女，水族，貴州劍河縣人，貴州民族大學文學院2017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30-0-03

引言：

《詩品序》言：“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1]P19“直”為：直書其事。語言形式上，過于“意深”會讓其詩歌作品晦澀不明，令人費解。內容感情上，需真誠動人，不云山霧罩。鐘嶸評價曹丕曰：“率皆鄙直如偶語。”評價稽康詩曰：“訐直露才。”評價陶淵明曰：“世嘆其質直。”評曹操：“曹公古直。”曹丕、嵇康、陶淵明的五言詩在中品，曹操的五言詩列在下品。從詩品的排序上，推測出鐘嶸對鄙直、訐直、質直、古直都不是評價很高，不符合他的詩歌美學追求，他不喜歡直接白話，不加修飾的詩歌。許學夷《詩源辨體》曰：“班固五言《詠史》一篇，則過于質直，鐘嶸云：‘班固《詠史》，質木無文是也”。[2]P10質直與質木，說的都是詩歌形式上的無文采，太過直接。鐘嶸追求的是詩歌內容上要真誠動人，不云山霧罩。語言形式上，追求的是文已盡而意無余，講究內容形式上的美感。鐘嶸認為，質直的詩風，讓人讀之如同嚼蠟，平淡乏味。

一、“直”之簡述

縱觀《詩品》全文，我們得知鐘嶸的《詩品》“直”的意蘊為：內容感情上，直接抒情，真誠動人。文字表達形式上，“直”指質木無文，這種“直”會讓人感覺平淡寡味。

鐘嶸在《詩品序》論述道：“詩有三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弘斯三義，酌而用之，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若專用比興，則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若但用賦體，則患在意浮，意浮則文散，嬉成流移，文無止泊，有蕪蔓之累矣。”[3]P25在鐘嶸看來，要想達到詩歌的最高點，詩歌須有骨干，潤之以丹彩，也就是“骨氣”與“詞彩”的和諧統一，進一步而言，就是“文”與“質”的完美結合。這就是鐘嶸所追求的“詩之至”的核心。但是任何事情都是有一個“度”的限制，一旦沒有達到這個度，亦或是超出了這個度，都會物極必反。比如，鐘嶸評價陸機詩歌就是“有傷直致之奇”，陸機弊病在于擬古過多，詩歌的意思就會晦澀難明，令人費解，限制了詩歌情感的表達。“言之無文，行而不遠。”[4]P441“文”就是形式上的美。鐘嶸認為只有此等文章才能“陶性靈，發幽思”。

二、具體剖析“直”意蘊

（一）曹丕之鄙直

鐘嶸評價曹丕五言詩曰：“則新奇百許篇，率皆鄙直如偶語。”[5]P53 ①鐘嶸用“鄙直”之“鄙”本意就認為他詩歌創作很粗俗，貶低曹丕的詩歌創作，鄙直含有貶義色彩。位于上品的阮籍《詠懷詩》與曹丕《雜詩二首》表達的都是夜中不能寐，可是寫法卻大相徑庭，迥然不同。如曹丕的《雜詩二首》其一云：[6]P48

漫漫秋夜長，烈烈北風涼。

展轉不能寐，披衣起彷徨。

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

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

天漢回西流，三五正縱橫。

草蟲鳴何悲，孤雁獨南翔。

郁郁多悲思，綿綿思故鄉。

愿飛安得翼，欲濟河無梁。

向風長嘆息，斷絕我中腸。

位于鐘嶸《詩品》中上品的阮籍詩人，他的《詠懷詩》其一云：[7]P17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雖然兩首五言詩都是描寫了詩人在晚上睡不著覺，但是，曹丕就是直接寫道“郁郁多悲思”、“斷絕我中腸”。語言用詞上，趨向口語化，不加修飾。反觀阮籍的詩作“文質”兼有，借用“孤鴻”、“翔鳥”間接抒發自己的情感。語言形式上，比曹丕的《雜詩二首》更加委婉一些。情感表達上與內容形式上都更有美感。這首《詠懷詩》就是含蓄地表達了阮籍的感情色彩，不是直接述說情感。通過對比曹丕與阮籍的兩首五言詩，從而得出鐘嶸不喜歡質木無文的五言詩，故評價曹丕的五言詩為“鄙直”。

（二）嵇康之訐直

嵇康的五言詩，鐘嶸評價曰：“頗似魏文，過為峻切，訐直露才，傷淵雅之致。”[8]P55 “訐”就是攻擊別人的短處，“訐”作為“直”的修飾詞，也是含有貶義色彩。陳祚明在《采菽堂古詩選》卷八所載：“叔夜婞直，所觸即形，集中諸篇，多抒感憤，召禍之故，乃亦緣茲……樹夜衷懷既然，文筆亦爾，徑遂直陳，有言必盡，無復含吐之致。”[9]P299從陳祚明評價嵇康為“婞直”，即性格倔強剛直之意，其五言詩的風格必然受到“婞直”的性格影響。

嵇康的生平與性格對其創作的詩歌風格影響很大，《與山巨源絕交書》是嵇康寫給山濤的一封書信。山濤與嵇康本是知己，后來，山濤投靠司馬氏，還推舉嵇康代其原職。故而，嵇康寫這份書信與其絕交。在信中寫道：“吾直性狹中”，“鋼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此甚不可二也。”[10]P296“足下見直木不可以為輪，曲者不可以為桷。”[11]P296語言文字透露出了嵇康性格剛直的特點，但全文中，嵇康只是說自己不合適做官，沒有攻擊別人，鐘嶸稱其為“訐直”有待商榷。如嵇康的《酒會詩》：[12]P121

樂哉苑中游，周覽無窮已。

百卉吐芳華，崇臺邈高跱。

林木紛交錯，玄池戲魴鯉。

輕丸斃翔禽，纖綸出鳣鮪。

坐中發美贊，異氣同音軌。

臨川獻清酤，微歌發皓齒。

素琴揮雅操，清聲隨風起。

斯會豈不樂，恨無東野子。

酒中念幽人，守故彌終始。

但當體七弦，寄心在知己。

詩歌首句就直露出詩人置身于大自然中的歡樂之情，后面又流露出一陣無可名狀的哀傷。嵇康的這首五言詩喜怒哀樂很直露，這首詩同樣也沒有體現出“訐”之意，在語言文字上，“直”表現突出。可是，并不是其全部五言詩，都是“直抒胸臆”的詩歌，比如在《五言古意一首》中，詩歌的后部分寫得比較含蓄婉轉，表達了嵇康各種糾結痛苦之情。

（三）陶淵明之質直

鐘嶸評價陶淵明五言詩曰：“世嘆其質直……豈直為田家語耶？”[13]P66鐘嶸說的是世人贊嘆陶淵明的質樸正直，陶淵明的《移居》其一曰：“昔欲居南村，非為卜其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14]P408陶淵明喜與心性樸素的人交往。在《蕭統陶淵明傳》中，“‘淵明若先醉，卿可去。其真率如此。”[15]P448“率”就是直爽、直率之意。陶淵明直率的性格對其詩歌的創作風格有影響。《歸園田居》寫道：“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直接描寫了詩人愛自然。在《飲酒》中道：“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菊、籬、山這些意象都是直抒胸臆。《詠荊軻》又道：“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也是采用了直敘的手法。

陶淵明的“歡言酌春酒”，“日暮天無云”，鐘嶸道：“豈直為田家語耶？”這在某種程度上，表達了對陶潛的一定贊賞之情。鐘嶸由于生活在南朝，始終無法脫離時代的審美背景，因此不喜形式上的“直”。但也發現了陶淵明獨到的價值意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16]P156蘇軾贊美陶淵明詩歌質樸，亦可解為“直樸”，這也不妨礙詩歌內涵有意韻。

（四）曹操之古直

鐘嶸評曹操五言詩曰：“曹公古直，甚有悲涼之句。”[17]P79曹操是一位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述志令》中載言：“今孤言此，若為自大，欲人言盡，故無諱耳。”[18]P49曹操的行事作風很直白，不會拐彎抹角。《述志令》這篇散文是曹操帶有自傳性質的文章，這篇文章是直抒胸臆。曹操的五言詩也有直抒胸臆這種特點，文章直率古樸、不加以精雕細琢。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一文中道：“漢末魏初的文章，是清峻通俗——清峻的風格，就是文章要簡約嚴明的意思，通脫即隨便之意。”[19]P120魯迅說的簡約與隨便與“古樸質直”有密切的關系。

如曹操的《薤露行》：[20]P8

惟漢二十世，所任誠不良。

沐猴而冠帶，知小而謀強。

猶豫不敢斷，因狩執君王。

白虹為貫日，己亦先受殃。

賊臣持國柄，殺主滅宇京。

蕩覆帝基業，宗廟以燔喪。

播越西遷移，號泣而且行。

瞻彼洛城郭，微子為哀傷。

描寫董卓之亂的作品，還有建安詩人王粲的《七哀詩》：[21]P9

西京亂無象，豺虎方遘患。

復棄中國去，委身適荊蠻。

親戚對我悲，朋友相追攀。

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

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

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

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

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

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

通過對比曹操的《薤露行》與王粲的《七哀詩》，用比較批評的方式，我們看出兩者側重點不同。前者重在敘事，后者重在描寫細節。曹操的《薤露行》古拙質直，直抒胸臆地表達自己的情感。《蒿里行》中“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這句詩歌，文字表達十分直白淺顯。曹操類似的“古直”還體現在《苦寒行》，《卻東門行》等詩歌中。王粲的《七哀詩》文辭秀拔，他也直抒了自己的真實情感，“王仲宣詩，跌宕不足，而直摯有余。”[22]P68他兼有詞采與情感的和諧統一，故鐘嶸將王粲的詩歌列在上品的位置。

三、鐘嶸對“直”態度之由

（一）南朝時代的美學追求之由

鐘嶸是南朝時期的著名文學理論批評家，他生活在南朝的大背景時代下，一定程度上，受到南朝詩學審美觀的熏陶。這個時期重視詞采華麗，因為自東晉以來的玄言詩“淡乎寡味”，人們漸漸厭倦了這種詩歌風格，魏晉六朝是中國文學由質樸趨向華麗的轉變階段。《詩品》離不開作者創作理論的時代，東晉以來的玄言詩以淡乎寡味著稱。而鐘嶸并不喜歡這種玄言詩的風格，《詩品序》云：“于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23]P17“理”字指抽象枯燥的玄理內容，超過了生動形象的詞采，鐘嶸的詩歌美學理念是“文已盡而意有余”，這樣不光有利于情感的抒發，還可以讓人體會到反復咀嚼，品味詩歌的無窮。如鐘嶸所言“直致”，“致”在六朝時期是褒義詞，指一種美好的境界或意趣。

曹丕、嵇康、陶淵明、曹操以及班固都位居中下品，究其根本，他們的“直”風格完全就不符合南朝的詩歌鑒賞審美觀，研究表明，鐘嶸受到時代影響，與此同時，《詩品》能作為中國古代第一部詩歌批評專著，鐘嶸無疑是具有獨特的眼光。

（二）不同之“直”分列在中、下品之由

為何不同類型的“直”，鐘嶸還會有中品與下品之區分呢？曹丕的“鄙直”，嵇康的“訐直”，陶淵明的“質直”位居中品，曹操的“古直”與班固的“質木”位居下品。鐘嶸評班固的《詠史詩》為質木無文，覺其缺乏文采，將其詩歌作品歸為下品，曹操詩歌“古直”風格同樣位于下品。同樣，曹丕、陶淵明、嵇康也有“直”的特征，可他們除了“直”以外，還有其他地方值得鐘嶸青睞。如“魏文帝之雖鄙直，而有美贍可玩之篇。應璩雖為古語，而有華靡可味之制；陶潛雖嘆質直，而有風華清靡之什。故雖降品，猶得居中。若曹公之徒為‘古直，無丹彩可言，與南朝風尚迥不相謀，此仲偉所以列為‘下品者歟？”[24]P223曹旭這段話表明了鐘嶸重視的是文質并重和內容與文采相結合。兩者兼有的陸機為上品，曹丕、嵇康、陶淵明只具備其一，故皆為中品，而曹操與班固兩者皆無具備，故卑居下品之列。

四、結語

綜上所述，鐘嶸《詩品》中對不同類型之“直”態度不一樣，他稱頌“直致”，不喜“質直”、“古直”、“訐直”、“鄙直”。換言之，他重視詩歌字詞的文采性，意旨高遠，不喜歡質直如木的五言詩。同時，他也反對過度地一味追求語言外形的華美，“言寡情而鮮愛，辭浮漂而不歸。”[25]P27，從側面論證了鐘嶸重視詩歌感情的抒發。反對用典，用典會妨礙詩歌感情的直接抒情，詩歌作品也會令人費解，難解其意。曹旭點評鐘嶸《詩品》道：“或以一句代全章，或以個別代整體。”[26]P29這是鐘嶸運用批評方法，即摘句批評法，核心在于“斷章取義”，這也是鐘嶸對嵇康、陶淵明等詩人評價有失偏頗之由。

注釋：

①張連第校釋的《詩品》與王兆鵬主編的《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 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卷》第2版皆校注曹丕詩歌為“鄙質”；（宋）陳應行編《吟窗雜錄》，為《詩品》最早的節本。（南宋）章如愚輯《山堂先生群書考索》是《詩品》現存最早的全本，這本書有權威性，后兩者皆為“鄙直”。故鐘嶸應寫為“鄙直”可能性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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