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客

史雨川

她身著翠綠色大衣，黑色寬腰帶把腰背豎得挺直，嫻靜大方地立在那里，如盎然春日里漫山的青草，那么溫和柔軟。教室里掌聲雷動，歡呼聲此起彼伏，我看見她澄澈的眼像一汪潭水，在聲浪里微微顫著柔波，閃著光亮。樸素的臉無須粉飾，更有幾分自然之韻。當她彎下腰深深鞠躬時，美麗的發(fā)絲悄悄垂落，她從容地把它撩在而后，此刻，掌聲更熱烈。

“大家好，我姓雷，你們可以叫我雷老師。”一舉一動都是那么恰到好處。

身旁的班主任楊老師笑著補充道：“這是新來的實習老師，同學們要和她好好相處，誰敢欺負雷老師我就收拾他。”

她笑著望了望楊老師，目光流轉(zhuǎn)而回，從容又帶些俏皮地解釋：“噢，我不好欺負的。”親切友好的笑隨即在臉上浮現(xiàn)而出。在她溫暖的笑里，那晚整片的夜空突然群星璀璨，熠熠閃光，而窗內(nèi)日光燈籠罩下的教室四壁徒然，顯得異常蒼白無力。

自然而然地，她走進我們的生命。自習課，她從我的身邊經(jīng)過，仔細打量著每一個沉默思考的身影，她也陷入了陳思之中。驀地，溫柔卻清晰的聲音在寂靜的沉思之外響起，仿佛在已知的陳舊世界之外又有了一種新的可能：“同學們把背打直坐正啊，寫字要有正確的坐姿。”我才注意到自己早已蜷曲成弓形的身軀，下意識間直了直腰。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她溫柔的提醒，那么恰到好處，完全不像一個初來乍到的實習老師。

午后的陽光滿溢走廊，柔風穿堂而過，攜來遠方樹葉的窸窣私語。在路的轉(zhuǎn)角處，我總能遇見一個青蔥的身影——那溫柔的綠，至今仍會在我眼前兀自潤澤著。我會向這份青蔥問好，她會點頭，微笑：“你早。”世界在那一瞬亮堂了許多。我也絕不是唯一一個被她的親切所吸引的人。幾個女孩子在下課后溜進辦公室，挽著她的手出來，悠悠地在走廊間信步。她們親密地貼近著彼此，時而閑適逗笑，時而低眉沉思。她們輕細耳語，討論一些不希望外人涉足的話題。兩個妙齡少女的身影個離開了時間和空間，在嘈雜的世界里保持著一份私密的安靜。

“有時候我很嫉妒雷老師啊，同學們總把自己的小秘密給雷老師說，卻不跟我說。”楊老師微搖著頭，無奈的擺擺手，抱怨似地開玩笑。

或許是她的自然的大方利落吧，又或許是她自然的親切感，讓我總覺得她很特別。她應該不只是一個即將畢業(yè)的大學生，或者是實習老師，她更像一個默默關注著我們生命的守望者，一個愿意走進我們內(nèi)心的朋友。她所做的事情，或許已經(jīng)超越了既定的標準，更是在條條框框之外有了許多全新的東西。

她會問關于未來的問題。最初我只以為她想了解每個學生的性格，但她問的時候表情是如此的堅定，一種自然間流露的自信，讓人看了有一種屬于青春的希望在心中萌動。我曾對她說，我對文科很感興趣。她就笑著回答：“其實雖然我學的理，我也有很深的文科情懷。人要堅持自己喜歡的東西啊。”她篤定的微笑和理解的眼神，讓在文理分科選擇間徘徊的我，看到了燈塔隱約的光。

就像其他所有的實習老師一樣，她在半期考的最后一個下午走了。她沒有告訴我們?nèi)魏稳耍f是怕影響我們發(fā)揮。

而那個所有考試都結束的晚上，時間在泛著暈的白熾光里慢慢流淌著，窗外夜色寧靜，空氣里樹的每一聲低語都那么清晰。楊老師在講臺上輕輕打開淡粉色的信封，展開精心疊了的紙，讀著她留下的話語。

她說，她很幸運能夠在彼此最美的年華里遇見對方。只要看見我們單純爽朗的笑容，心里就會異常舒暢明朗。

她又說，她希望我們勇敢走前方的路，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

我聽著，好像她此時此刻正站在講臺上，一身青蔥，直挺著腰，親切的聲音在教室里回旋，眼里波光粼粼，閃動著溫暖而篤定的光芒。

“雷老師也有夢想啊。雷老師的夢想就是改變中國教育，拯救學生于水深火熱之中。而從今天起，我就將向著自己的夢想前行。我希望你們也能勇敢地不負此生，去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夢想。”

突然，我仿佛被一道光照得通體發(fā)亮。我看到星星點燃了根根火柴，整個夜空都跟著燃燒起來。夜越燒越旺，是濃烈的橘黃色，而我心底那份小小的夢想也開始隱乎閃現(xiàn)著點點火星。那一瞬，我感受到了她溫和言語背后的堅定，“改變中國教育”“拯救學術于水深火熱之中”，聽起來多么荒誕的話語，卻像爐火，溫暖了冰冷的靈魂。有些難以名狀的東西，在我的心底烤著火，喃喃著細語，悄然萌發(fā)。

“人要堅持自己喜歡的東西啊。”

如今我仍會偶然間想起她，想起那個青蔥的身影，想起她告訴我要朝著理想奮進，要堅持自己喜歡的事情。我在眾人疑惑的眼光里讀了文科，或多或少，是她給我了我一份堅持自我的勇氣。大多數(shù)的自習課，我還是會不自覺地彎腰駝著背書寫，但有時候，她的話語會突然在我耳邊響起，我就清醒地直了直腰，就好像她此刻也正直著腰板立在講臺上。

于她，我是千千萬萬個學生中的一個；而于我，她也只是人群里某個短暫的過客。她很像風，從我歲月的田野里經(jīng)過，小心翼翼，我們只是打了個招呼，故事就匆匆結束。但也許正是她無意間的微笑和話語，讓我在平淡的世界里看到了希望與生機，漸漸開始讀懂年輕、夢想與追求。我們這一生會遇到無數(shù)過路的人啊，而這些親愛的人們來過，走過，哪怕僅僅是剎那間的凝視于駐足，也可以讓我們的生命徹底改頭換面，開啟一段全新的路途。

站在路口，我深情地向她，向那些路過的人鞠了一躬。我明白，正是這些人的存在，讓我們成其為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