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離

張陽

曾經有個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男孩，自認為不屬于這個世界，卻難以擺脫它嘈雜的紛擾。并不出乎意料地，他渴望著與世界的分離。

男孩幻想過幾種脫離世界的方法。絕不是死亡，那太蠢了，那只是下一次輪回的開始。他渴望的是徹底的告別：例如緩緩沉入湖底，像一粒泡騰片一樣膨脹、氣化，被水分子無情地降解。如此一來，他將會以一種玄妙方式脫離塵世，到達彼岸。這才是他想要的。至于彼岸風光如何，他毫不在意，再糟又會有多糟呢，與他現在所處的混沌相比。

混沌。在男孩的故事中，“混沌”這個詞語的出場出奇的早。我們需要追溯到一年零八個月前，那時男孩時隔十數年，再次聽聞了盤古開天辟地的故事。

“傳說中，世界初始的模樣是清濁難辨的一團混沌，而其中孕育了一個盤古……”當老掉牙的神話重放到這里，男孩腦中響起一陣振聾發聵的回響。他雀躍著的思緒戛然而止，懸停在這傳說之上。幼時便熟識的故事，竟包含著多年來從未領會的寓意。敏感的神經幫男孩迅速作出了判定：圍繞在他周圍糟糕的世界正是混沌，他即是其中的盤古。這想法聳人聽聞，但事實上，有識之士都能看出，他與這個世界有著強烈的疏離感，就像一條在魚缸中的金魚始終隔著玻璃靜靜地觀望著一個扭曲的世界，卻從未與世界真正地相處過。簡而言之，他從此便義無反顧地走上了脫離世界、脫離混沌的道路，一往無前。

為此，男孩掐斷了所有與外界的溝通方式，對其他人類無情地實施了隔離，開始了獨自一人的生活。“請勿打擾”男孩房門外的警示語準確地傳達了他的旨意。

在離群索居的日子里，男孩為擺脫外界干擾，畫了一張細致入微的時間表，把自己嚴絲合縫地嵌了進去。他的規劃是如此的嚴格：每天7點吃早飯，17點吃晚飯，就連小便后抖動幾下都有著次數限制。無論風雨，他都堅定地遵循著自己的規則，而不是世界的。他清楚有些基本的律則是逃不脫的，譬如，他總是要呼吸才能活下去。他按照自己的規律生活，只是為了將外界施加的影響降到最低。畢竟束縛的繩索越細，就越容易掙脫。

但男孩并未自滿于現狀。他認識到，物理上的封閉固然重要，但真正關鍵的是精神與世界的隔絕。首當其沖的就是他的情感，那是世界在他體內制造的化學反應，剝離情感勢在必行。

于是厚厚的窗簾被拉緊，男孩把自己關進房間里，做好了成為情感缺失的機器人的準備。男孩采取了極富創造力的方法達成了天方夜譚的目標——播放一部愛情片。顯然，男孩認為只要經受足夠多的情感沖擊，身體就會對其產生抗性，借此在一切感情面前都能保持絕對的冷漠。充斥著人類愛恨情仇的愛情片，人類情感泛濫的重災區，無疑是他所需要的抗體。因此男孩懷著莊嚴肅穆的心情，看完了一段泣涕漣漣的感情戲。他控制得不錯，只是眼角有些濕潤，算是不錯的開始。

男孩井然有序地實施著自己的計劃，而那間黑色的臥室被迫成為了他偉大計劃的犧牲品。但這并非無謂的犧牲，幾星期后，男孩的淚腺已然能在最為悲傷的感情戲碼前保持長久的緘默。他對自己的情感系統做了形而上的切除，而術后反應一切良好。但故事走向并非一帆風順。

那是一個捱過三部苦情片卻未流一滴眼淚的下午。男孩在踐行時間表的途中遇到了計劃的最大障礙——一個女孩，她曾在他的腦海中流連數月。這個身影的出現使男孩立刻意識到自己脫離世界的動機尚不夠充分。或許，女孩的出現正是是世界對自己拋出的橄欖枝。面對著示好的信息，男孩即刻決定與世界媾和，并大方地接受這個世界給予他的饋贈。

翌日，男孩早早地站在了過街天橋上，多次的相遇使他了解到這是女孩放學回家的唯一路徑。當然，他的行為違抗了他曾制定過的一切計劃，但這是必要的犧牲。

女孩正快步邁上臺階，腳步合上了男孩呼吸的節奏。男孩正試圖邁步向前，但雙腳卻受到了空氣的阻撓，被死死地釘在了原地。竭力調整呼吸間，女孩走近了些。男孩感到腕間的振動，他慶幸自己提前戴上了手表，得以用指針的震顫來掩飾他躁動的脈搏。

女孩走到他的面前，正向他微笑致意。但男孩卻并未留意，緊張情緒已快要溢出他的眼眶了。而當兩人即將擦肩而過時，男孩終于鼓足勇氣叫住了她。

女孩望向男孩的臉，男孩眼中的一團亂麻掩藏了他的動機，這使女孩對眼前的情景略感不安。殊不知男孩正承受著更大的壓力。男孩無所適從地站在她面前，懷著熾烈的情感卻無法表達，像遙望群山似的望著她。貌似雙方陷入了僵局。但僵持的局面很快被男孩打破，在不安情緒中，一陣強烈的不適感猛然攫住了男孩的胸腔，他彎下腰痛苦地干嘔起來，干嘔聲達到極點后漸漸停歇，男孩緩緩直起身來，手里捧著一顆跳動的心。那顯然是他的心臟。那顆心沒想到自己會遭到如此突然而赤裸的暴露，緊張地痙攣著。男孩對這一切也始料未及，他選擇遵循著他的生理反應給予他的啟示，顫顫巍巍地把心遞給了女孩，用他想到的唯一方法笨拙地表達他的感情。女孩望著前所未見的景象，受到了不小的驚嚇，于一聲尖叫后小跑著離開了。

“或許世界還沒做好挽留我的準備。”男孩望著女孩遠離的身影，看著她一頭扎進融化的夕陽中，與落日一同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