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利弗·穆迪

?? 伊麗莎白·帕里什,47歲,攝于她在倫敦韋瑟比銀行大樓的辦公室里。
盡管投身于一場大膽的試驗,伊麗莎白·帕里什看上去卻沒什么不同尋常之處,恰恰相反,她舉止優雅,待人真誠,一雙淡綠色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他人的內心。所有這些,毫無疑問讓她成為一名極具個人魅力的企業家。
不過,假如你會魔法,將自己的身體縮小到比細菌還要小得多,游走于她體內的白細胞之間,你準會大吃一驚:帕里什是變種人,她的白細胞里布滿了一種特制的病毒,能將其生理老化的進程扭轉。在對抗衰老這場極度非常規的戰爭中,她是那名“零號病人”(注:指首個患某種傳染病,并開始散播病毒的病人),其名下年輕的BioViva公司出售的所有產品,只是返老還童的前景。對于崇拜者而言,她就如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那樣發現了人體青春永駐的秘密;而對于批評者來說,她如同堂吉訶德那般不自量力,或許比他還不如。
帕里什的辦公室設在倫敦梅菲爾的韋瑟比銀行大樓里。我在這里見到她時,她正在為一場未來學研討會做著準備。今年47歲的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10歲,說起話來高亢流暢、氣場十足,美中不足的是聲音有些尖利。偶爾會因為說得太快而邏輯不清,就好像某人一下打開櫥柜的門,發現里面盡是玩具。有時明明說的話不那么好笑,她卻自顧自地笑起來,笑聲中透著一絲緊張。

?? 伊麗莎白·帕里什為了兒子獻身基因試驗。
若非自己的至愛面臨風險,沒人會涉足這種高風險游戲。要了解帕里什如何從科技企業負責人變身為21世紀最怪異試驗之一的“小白鼠”,須把目光投向此前幾年。1999年,正在大學攻讀學位的帕里什發現自己懷孕了,由此她決定要嫁給孩子的父親,一個名叫克里斯的軟件工程師。經過十月懷胎,他們的女兒霍普出生了,后來又有了兒子亞伯。
此后十多年里平安無事。然而到了2013年1月24日,亞伯被診斷出患有Ⅰ型糖尿病。這種病會使患者的胰腺功能受損,從而導致體內血糖水平如過山車那般忽上忽下。帕里什一家的平靜生活就此被打破。“我永遠也忘不了(拿到診斷結果的)那一天,”帕里什說,“就像是誰過生日似的,只不過這件事是因為壞的一方面才令人難忘。”在兒童醫院照顧兒子時,帕里什的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那時她瀏覽了許多最新的醫學論文,了解了大量看起來就要變為現實的療法:生物樣本庫、干細胞療法、轉基因……亞伯的醫生就不能從這些療法中想想辦法?
“醫生基本上只會說,‘你應該感到慶幸,因為你兒子得的不是要命的病,這里可是每天都有孩子死去。”她說,“我對這種話的反應就是:等等,這些孩子死于什么病?癌癥、心臟病、先天性疾病?我聽說人類已在動物身上治愈了這些疾病。他們就會說:‘嗯!不過那屬于醫學試驗,我們不能把治療動物的方法用于人身上。我說:‘可這樣的病你們都治不好,那更嚴重的病呢?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
帕里什開始奔走于世界各地,馬不停蹄地參加各種學術研討會,試圖找到亞當所患疾病的治療方法。終于,在英國劍橋舉行的一個會議上,她找到了。在癌癥、糖尿病和癡呆癥等疾病背后,都潛藏著一個生物學幽靈:衰老。在時鐘的嘀嗒聲中,人體內的每個細胞都在緩慢地卻又不可逆地走向衰亡。如果能想辦法阻止時光老人的步伐(甚至使時光倒流),你就擁有了一把對付世間所有疾病的萬能鑰匙。
“給你看看我兒子目前的血糖水平。”帕里什一邊說著,一邊舉起手機,一個14歲男孩的葡萄糖數據出現在我的眼前。“昨天他的血糖很低,差點死掉;今天的又很高,可能讓他陷入昏迷。平時都是這個樣子。”她繼續說道,“有數億人得這個病。今天會有10萬人死于衰老,是時候去阻止它了。”于是乎,在兒子得病兩年半后,帕里什飛往哥倫比亞,下了飛機又驅車趕往一家生物醫療診所,在那里接受一場耗時數小時的手術。如果賭贏了,她將成為全球首個利用基因療法成功延緩衰老的人。
基因療法并非新鮮事物。早在上世紀90年代,許多癌癥病人的死去就被歸咎于這種療法,如今其危險性已大大降低,但耗資不菲,一臺手術須花費10萬美元至數百萬美元不等,操作手法大體上包括將少量相對無害的、攜帶健康基因的病毒注射到人體內,以修補本身有缺陷的基因。
帕里什則朝著該療法的未知領域邁出了兩大步:第一步是,她沒得什么病便接受基因療法;第二步是她選擇注入體內的基因,其中一種已經在6名杜興氏肌肉營養不良癥患者身上做了測試,這種基因攜帶著一種可以屏蔽某種抑制肌肉生長的蛋白質的信息,目前來看還算安全。然而第二種基因此前只在試驗小鼠身上用過,從理論上講,它應該可以促進人體內端粒酶的生成。端粒酶能夠使位于DNA兩端的“保護罩”——端粒,保持穩定的長度,來對抗歲月的摧殘(端粒會隨著細胞的每次分裂而縮短,直至消耗殆盡,如此人體便會衰老)。在試驗中,被注入第二種基因的小鼠,壽命比沒注入這種基因的小鼠長24%。
不過,端粒酶也是癌細胞永生的因素之一,因此帕里什接受的這個療法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沒人說得清它能否起作用,甚至沒人知道它是否安全。這正是問題的關鍵所在。而在帕里什看來,總有人要做第一個吃螃蟹者,那為什么不是她呢?
“我知道這種方法可以馬上幫到10億人,所以不想拒絕它。”她說,“我也想過會發生預料之外的事情,并做了所有的準備。我告訴孩子們我愛他們。現在終于挺過來了。”
接受治療半年之后,她把自己的首次檢查結果張貼到公司的博客上。結果顯示,她體內白細胞的端粒長度有了9%的明顯增長。按照她的說法,這相當于年輕了20歲。帕里什回憶說:“一拿到結果,我就在凌晨四點鐘打電話給我的首席技術官,說‘我們在戰勝死亡的道路上邁出了第一步。”
一年之后,又有了一系列新發現。核磁共振掃描顯示,帕里什大腿肌肉的橫截面從之前類似于點綴著肥肉的熏火腿狀變為純瘦肉的牛排狀。值得一提的是,她沒有做過任何運動。空腹血糖降低了17%,甘油三酯水平下降至此前的一半,炎癥標志物則消失殆盡。

?? 生物學家奧布里·德·格雷,他堅稱,世界上第一個能活千年的人已經誕生。
“我的身體比以前更棒了,睡得也更香了。朋友們也都注意到我的頭發非常濃密,我覺得甚至比我年輕時候還要濃密。”停頓了一下,她接著說道,“我們還沒有治愈衰老,現在正想辦法解決它。”
憑借這些檢測結果,BioViva正使富人們趨之若鶩,為他們自己或病中的家人購買試驗性抗衰老基因。花上數十萬美元后,他們將在美國境內接受醫生的一系列診斷,然后飛赴中美洲或南美洲,在這些對基因療法管理不甚嚴格的地方接受治療。BioViva公司稱,已有十多名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前來登記,接下來他們還要將基因療法推廣到貓狗等寵物中。
50多年前,美國導演斯坦利·庫布里克在拍攝科幻電影《2001太空漫游》時,曾向手下發問:在即將進入新千年時,《紐約時報》的頭版頭條會是什么?“醫學能將人類壽命提高到多少?125歲?”其中一人答道。

?? 谷歌公司的首席未來學家雷·庫茨魏爾
這種樂觀主義顯然用錯了地方。雖然如今英國人的預期壽命要比他們的祖父輩長約10年,但放眼發達國家,向長壽進軍的腳步正在停止:過去兩年間,美國人的預期壽命實際上比以前略有降低;在英國某些地方,人們去年的預期壽命減少了12個月。
現代科學領域最為激烈的文化戰爭之一由此引發。在戰爭的這一方,形式多樣乃至虔誠的狂熱運動視死亡為恥辱,永生才是天賦人權。這些人是超人主義者。為了長命百歲,他們當中有人每天吞食一把把神秘藥片或三四天不吃飯,還有人通過寫拙劣的小說或更蹩腳的詩歌,構建一個人人不死的世界。在那里,數字化的靈魂穿越日月光芒翩翩起舞,直至天荒地老。
雷·庫茨魏爾是這些人當中的首席預言家。這位谷歌公司的工程總監及未來學家近日預言稱,人類將在2029年實現永生。為了研究對抗衰老的療法,谷歌公司還發起了一個秘密項目,名叫Calico(“加利福尼亞生命公司”的英文縮寫)。哈羅公學校友奧布里·德·格雷是一位數學家兼生物學家,有著如同維京海盜般濃密的絡腮胡。他信誓旦旦地宣稱,世界上第一個能活千年的人已經誕生。
有激進的生命延續團體成員指出,我們能將小鼠的壽命延長至原來的4倍,也能通過稍稍調整一下基因,讓一種微小蟲子的壽命增加九倍。他們還將一些頗受人尊敬的科學家拉入陣營當中。試圖復活長毛象的哈佛大學先鋒派遺傳學家喬治·M·丘奇預測,在2030年之前,基因工程將逆轉衰老的過程。特立獨行的人類基因圖譜繪制者克雷格·文特爾正在搜集40萬人的DNA,以繪制長壽的生理模型。
戰爭的另一方是老派無趣的循證醫學,把讓我們活到80多歲放在第一位。在我看來,它和法治、花生醬及果醬三明治一樣,都是人類文明結出的累累碩果。作為一個物種,我們天生愛輕信,喜歡聽帕里什這一類的故事,并非常愿意相信這是真實的。
往最好處想,循證醫學就是一臺機器,能夠剝去這類故事的所有虛妄之詞,把最本真的事實提供給我們,告訴我們什么有效,什么沒效。
為了堵上傳統科學家們的嘴,BioViva所做的許多事情可能都經過精心計劃。實際上,帕里什在書中談到了可能發生的每一種情況,她闖入了學術界人士不敢涉足之地。有了新突破,她的公司不是在同行評議的科學期刊上發表,而是將之公諸于互聯網。要測試自己的理論正確與否,須先在小鼠身上做試驗,然后再謹慎地選擇一組人為對象,小心翼翼地展開研究。而BioViva不是這樣,它沒有自己的試驗室,只是追蹤在熱帶區域開展的一系列人體試驗,讓眼睛瞪得溜圓的美國醫療監管部門徒呼奈何。
喬治·馬丁是最猛烈抨擊帕里什的人之一,他是坐落于西雅圖(與帕里什的家鄉相鄰)的華盛頓大學病理學名譽教授。初次見面時,馬丁被帕里什的真誠與抱負所打動,簽約進入BioViva的科學咨詢委員會,不過他聲稱自己從未受邀參加過一場會議。
“我從媒體上得知她在國外拿自己做基因療法的試驗,感到很震驚,并立即切斷了與這家公司的一切關系。我從來沒有支持過這種舉動。”馬丁說。
帕里什則堅持己見。在她的觀念里,傲慢與保守的危害等同于玩忽職守,都會害死醫療企業。每年有數千萬人死于某種科學識別不出且無能為力的疾病,對此,帕里什的反對者表示,插手干預最基本且不可避免的生命過程不合倫理,她則說不插手才是不合倫理。
公平地說,支持帕里什的科學家也大有人在,其中之一是喬治·M·丘奇,就是那位想復活長毛象的老兄,還有一位是安德斯·桑德伯格,他是牛津大學“人類未來研究所”的一名研究員,可能也是英國最知名的超人主義者。桑德伯格說:“莉斯(注:帕里什的昵稱)的難能可貴之處在于竭力將長壽推向市場并勇敢地拿自己做試驗。毫無疑問,這場試驗提供了一些數據,尤其是關于她的人身安全的數據,每個人都看到了她在接受試驗之后的健康狀況。這些當然是一種強有力的聲明。”
在帕里什的公司采訪期間,澳大利亞醫生巴里·馬歇爾的故事常常浮現在我的腦海中。上世紀80年代,馬歇爾接診了一個又一個胃潰瘍病人。這種病往往很快發展成一種罕見又棘手的癌癥。馬歇爾堅信罪魁禍首是幽門螺旋桿菌,但同行對他的說法一笑置之,他們不相信強酸環境的胃里面會有細菌存活。于是馬歇爾從一名病人體內萃取了這種細菌,在營養液里培養之后喝了下去。第3天,他開始呼出難聞的氣味,還吐得一塌糊涂。8天之后,他的胃里有灼燒感。到了第14天,馬歇爾覺得自己的推斷已經得到了證實,就用抗生素治愈了胃潰瘍。從此人們不再對他不理不睬,他還在2005年與別人共同分享了諾貝爾生理學獎。
科學的歷史長河中不乏行為乖張但才華橫溢者,能自行解決遇到的難題。當然,這其中也不乏騙子的身影。那么帕里什屬于哪一種呢?我希望她是貨真價實的那種,可多年從事科學報道的經歷,讓我養成了一種質疑的本能。完成對帕里什的采訪后,我就此事給十多位從事基因與衰老研究的科學家發去郵件。在他們的回信中,“炒作”一詞不止一次出現。布萊頓大學的生物老年學教授理查德·法拉格便說:“我很佩服她拿自己來做試驗,但現在像巴里·馬歇爾那樣的醫生越來越少。相對而言,借對抗衰老之名行聚斂錢財之實的事情,以前沒少出現。因此我們要謹慎看待(帕里什)。”
也有科學家持不同看法。紐卡斯爾大學的細胞生物學家加布里埃爾·薩萊茨基表示,有研究稱,人為修正DNA可能增加患癌風險,而帕里什至今身體健康,“以此來看,我能理解為什么帕里什女士和她的公司在推行這方面的研究。如果能夠正確地開展,它應該是對人類有幫助的。”
[譯自英國《泰晤士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