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侯文佳
編者按:
琉璃,中國古代玻璃的稱謂之一,其用途起源于仿珠寶、寶石,逐漸擴展到日常用品,如琉璃杯碗、花瓶等。從作為青銅器鑄造的副產品到以玻璃為主要材質進行復雜加工的手工藝制品都具有鮮明的我國民族風格和地方特色。2008年,琉璃燒制技藝入選國務院批準文化部確定的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近年來琉璃在國內普遍流行起來,琉璃制品受到越來越多人的青睞。一部分國內藝術家以琉璃為載體進行創作和設計,體現了藝術家獨特的思維與理念。本期特邀琉璃設計師梁明毓向我們講述他與琉璃如夢如幻的設計之路。

梁明毓幼年學畫,后專攻工筆和視覺設計,現為茶人、琉璃手藝人。
走進梁明毓老師工作室猶如步入了一個色彩斑斕、晶瑩剔透的琉璃世界。高高低低的展柜上擺滿了各種琉璃作品,大到半人高的佛雕、花瓶,小到手掌間的筆擱、擺件,這些藝術品有的造型奇特、光彩奪目,有的潔白如玉、朦朧雅致,陽光穿過珠簾稀稀落落地灑在這些透著靈氣的物品上猶如鍍上了一層圣潔的光輝,難怪古人曾借用《詩經》中羽毛斑斕的美麗小鳥“流離”來命名這如珠如玉的藝術制品。若說琉璃佳作如珠似寶,梁明毓老師便是堪與之相對的玉人,我們的對話就在這間美輪美奐的“琉璃屋”開始了。
文佳(以下簡稱“佳”):您原來是工筆畫專業,后來鉆研視覺設計,并在設計公司有所建樹。李少紅版《紅樓夢》、話劇《四世同堂》《紅玫瑰白玫瑰》《陸貞傳奇》……很多膾炙人口的影視作品網站、宣傳海報及宣傳物料都出自您的設計。在此基礎上您又開始嘗試新的探索,您用琉璃創造的“新中式主義”風格已經成為了一種時尚潮流、一種對國學的追隨和探索以及一種東方美學的新定義,并先后策劃、設計、運營摩耶茶堂、品林記武夷巖茶品鑒會所等頗具人文、東方美學的茶文化空間。請您談談如何開拓設計領域,以琉璃為載體進行藝術設計和創作的?











梁明毓(以下簡稱“梁”):我自己的設計工作室每年年底需要新年禮物回饋客戶,2013年我用琉璃設計了一款名為“沐浴佛光”的作品,作品以敦煌莫高窟“阿難尊者”的面部形象為藍本,作品是一尊閉目仰面的打坐沙彌像,周身線條簡潔干練流暢,面部慈眉善目,形象對稱簡約,充滿中國傳統美學及禪意意蘊。客戶收到這件禮物后特別歡喜,甚至不斷向我訂制,我突然覺得冥冥之中命運向我打開了另一扇門,琉璃是很好的材質,通過這種材質可以實現我很多想法,其實材質只是一個媒體,不管是琉璃還是玉石或者金銀銅鐵,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通過它去體現心中思想。此后,我開始了創作琉璃作品之路,作品就這樣一件一件的做了出來。在我看來,琉璃有著朦朧的透視美,它通透,但又不透得那么直截了當,表達了一種婉轉、欲說還休的韻味。它或五彩斑斕或晶瑩純凈的美需要透過光線細細品味,不同于瓷器的光滑,琉璃打磨后細膩的磨砂質感降低了色彩的明度,使其變得更為澈靜深邃。琉璃作品一件件的面世,我嘗到了創作的快樂,這種快樂完全不同于之前我做平面、展示裝修設計作為乙方的快樂,得到乙方的快樂的前提是要滿足客戶的需求,有既定的范圍和程式,體會的是辛勞的付出和因客戶的快樂而快樂。而作品是完全屬于自己的創作,能將我多年的繪畫、設計功底,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積淀以及我對人生、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的思考一一折射到我的作品里,仿佛是我內心的表達和獨白。
佳:時至今日,關于琉璃的確切含義仍有不同認識,作為一種料器指代著不同的物品。例如我們期刊所在的街名為“琉璃廠”,為元朝設立的一個燒造釉陶磚瓦的窯場,這里的“琉璃”為用于建筑的琉璃磚、琉璃瓦。您能簡要談談歷史上的“琉璃”一詞與“玻璃”的關系,又是如何演變的嗎?
梁:一般認為,“琉璃”一詞是指古代玻璃,但完全不同于我們今天所說的人工鑄熔的玻璃制品。在歷史上“琉璃”與“玻璃”一度難舍難分,被視為一種如玉如寶的天然物品。琉璃這個詞的使用可以追溯至漢代,西漢揚雄的《校獵賦》有“方椎夜光之流離,剖明月之珠胎”句。“琉璃”或“流離”一詞在西漢時指珍貴的物品,但還未確定是玻璃。到了魏晉南北朝,“琉璃”確定表示玻璃這一材料的專門用語,并將琉璃作為“斗富”的一種財寶。隋唐時期繼續將玻璃沿用“琉璃”一詞表示,并與“佛教七寶”之一相聯系。到了宋代,玻璃的名稱仍然以“琉璃”為主,同時 “玻璃”這個名稱也并列出現,并逐漸傾向于將“琉璃”一詞稱國產玻璃,而稱西方進口的玻璃器為“玻璃”。在“琉璃”被確定為人工玻璃之前古人將琉璃視為瑰寶。漢代上層社會對玉的佩戴偏愛和流行葬玉的傳統,而天然的玉石供不應求,為琉璃業生產仿玉產品提供了機會和市場,各式各樣用于佩戴和喪葬的玻璃為制品、裝飾品涌現。唐代的琉璃與漢代仿玉琉璃不同,器形多受當時流行的瓷器的影響,但注意表現琉璃晶瑩透明的質感效果,琉璃還受到佛教僧侶和信徒的特別重視,被視為天然寶石,琉璃珠和琉璃飾品被作為供品祭奉。在唐代之前古人將琉璃或玻璃等同于自然寶玉,唐人韋應物所作《詠琉璃》作了恰當其分的描述:有色同寒冰,無物隔纖塵。象筵看不見,堪將對玉人。時代更迭,中西融合以及技術革新,中國琉璃制造技術在不斷提高,生產規模也在不斷擴大,南宋開始“琉璃”一詞不再專指西方的一種天然寶石,而指人工熔制的玻璃材料。元明時期,“琉璃”和“玻璃”兩個曾混為一談的概念逐漸涇渭分明。直到清代,“玻璃”被最終確定為用石英砂、石灰石、純堿或氧化鉛熔化、成形、冷卻的材料的專有名詞。發展至今,玻璃一詞雖被絕大多數人采用,但民間還有些地方稱玻璃為琉璃,而此時的琉璃不僅是供品、禮器和飾品,也是藝術品、陳設品和生活品。
佳:正如唐代白居易有詩云:“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琉璃既有著可塑性強、色澤鮮艷的特點,同時其材質也易碎、不能經受驟冷驟然的考驗,您在琉璃茶器的設計上有什么獨到的創作心得?
梁:琉璃看起來亮晶晶、非常堅硬,像水晶一樣,但是它卻不是晶體,而是一種非晶態的固體材料,也被成為“人造水晶”。琉璃就是這樣的,我國匠人在熔制琉璃的過程中一般選用鉛類助熔劑,經過鉛礦石和石英砂的焙燒可以煉制出質地潤澤、光潔晶亮的制品,如同玉,同時鉛的可塑性強,顏色鮮亮,能制成薄瓷般質感且五光十色。





我因為喜歡茶,于是想到用琉璃來做茶具,其實這就是出自設計的思維模式 “此路不通擇別路”。在追求安全無毒的同時還要讓茶具耐驟熱、耐長時間蒸煮,在這點上我與琉璃制造師傅反復試驗、不斷改進后終于成功了。這個配方在保持琉璃鑄造工藝的基礎上去除了琉璃不耐高溫且最大限度地降低了有毒物質含量,使其符合藝術美觀和安全實用的雙重特性,讓琉璃作為一種載體從觀賞性走向了實用性,能夠為更多的人認知和使用。
我設計茶具的主要目的是讓喝茶成為一種美的享受。通過琉璃茶器物理噴砂后形成的如夢似幻般的朦朧質感為茶湯增添了一份別樣的意境。同時琉璃茶具具有一定的厚度和重量感,讓茶人手握時可以體會到別樣的“分量”。沒想到另辟蹊徑的思維模式成就了我的琉璃之路。
佳:制作一件琉璃作品需要經歷設計、雕塑、制模、修蠟、脫蠟、注料、成型、細修等十幾道工序,過程可謂非常艱辛,您可否簡要談談燒制中遇到的問題?
梁:我曾花了20天創作出2000個琉璃杯卻在1天內把它們幾乎全部砸碎。琉璃是“遺憾的藝術”,1000多個里面才出個別幾個極品,每一道工序都會有損失,每一個修正動作都會有差別,每一批材料的顏色也都不一樣。
比如在脫蠟(失蠟)澆注過程中,需要將各種顏色的料塊、顆粒或粉料放在耐火材料模具不同部位,加熱到軟化時,不同顏色玻璃料之間互相擴散、互相熔接以達到彩色繽紛的藝術效果。在放置不同色料之間存在空隙,會帶入空氣,琉璃軟化時氣體不能完全排除,因此琉璃作品常常存在氣泡。氣泡是個真實的存在,其實我認為存在氣泡是琉璃的靈氣,是“凝固的時間”。
佳:您的作品與中國傳統文化、日常生活息息相關,比如案桌上擺放的取自白菜造型的杯盞、拱橋形制的壺承等,請您談談如何才能設計出一件好作品?
梁:好的設計師像“八爪魚”一樣,需要對日常生活多加留意和觀察,我會發現日常飲食中吃到的蔬菜造型與茶具非常貼合;在一次去游玩趙州橋的時候我特別注意了拱橋的造型,這些積累都將成為我創作的素材。
專注傳統文化的設計還需要對文化的各個方面有所涉獵,保持對潮流趨勢、流行、時尚取向的敏銳度。好的設計功夫在平常,不要去做追求極致、最好的事,因為這是不可能做到的。而應該要做對的設計,所謂對的設計需要你從不同的維度去衡量。例如:一出好的舞臺設計需要考量時間發生的時代、人物狀態、情節沖突……包括服裝色彩對性格的影響,等等。這樣設計出來的才是中規中矩,符合歷史文化情境,對的設計。
正如茶湯倒進琉璃杯時的那種“見而非見,似見非見”的感覺,藝術是一種心理暗示,非常驚奇又理所當然,這是大眾審美可以接受的,又是從中國傳統文化中衍化出來的東西,比如說對稱原則、精細色彩學等。在一次茶美學空間的設計上,一位設計師將藍紫色搭配的布幕設計圖給我看,這讓我驚詫萬分,這哪里是茶空間,分明是“靈堂”的布置。可見設計師對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配色和色彩禁忌知之甚少。





佳:您不僅在設計作品,也在倡導一種中國傳統美學回歸的理念。
梁:是的。我在做茶美學空間上就是這么做的,從我的形象、服飾到使用的器具,還有周圍的環境營造都表明了一種態度。而在茶席上我是“止語”的,更多的是人們用心去體驗和感受。在追逐西化、思考融合和發展的現代化轉型時代,有的人一味追求西方生活生產方式,即便是擁有了一些西方主流品牌商品也覺得是身份和地位的彰顯,這是每個人的選擇權利,但是作為一位中國設計師,我必須要有自己的信念和主張。
在柏林禪寺的百位茶人參與的禪茶大會上,眾人見到我師父宗舜法師在使用的茶具是琉璃材質,廣為驚嘆,因為這是大家以前從來沒有看到過的,而且價格也跟法師倡導的禪茶“三戒”比較吻合,戒浮夸、戒奢侈、戒庸俗。我設計的琉璃茶具比較貼合這“三戒”的概念,同時融合了中國傳統文化元素,兼具了藝術與實用的價值。
舶來的東西可能是一場制造水平騰飛的烏托邦,競相追捧海外品牌的背后是對國產設計體系的拷問。值得注意的是,任何經久不衰的品牌是堅定執著的信仰和腳踏實地的匠人精神經年累月的積累。身如琉璃,如夢如幻。真心期待中國設計師永葆如琉璃般純澈夢幻的初心,創作出更多具有民族特色的產品,打造出更響亮的中國原創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