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一 趙玉國



書齋聽起來好像是吸風飲露、梅花雪水,沒有煙火,其實不然。
仕途的起伏,讓許多古代文人隱跡江湖。所謂隱跡江湖,實際上是退回那個清靜的書齋,寄情于閑雅自適的生活。而官場失意的文人,在書齋中真的能過上清靜、安逸的生活嗎?
知己難遇
提起書齋,給人的感覺總是隔絕塵世的,而我們在古典小說中也經常會看到“書齋議事”這樣的字眼兒,總給人一絲神秘的感覺。其實書齋議事,如同山亭坐禪,只是一個說辭,沒有多么神秘。其實議事可以在田間地頭,也可以在酒館廁所。書齋議事往往被外人取笑,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當然也有個案。最有名的書齋議事,恐怕要屬諸葛亮與劉備的隆中對策了。深居隆中書齋的諸葛亮居然能給劉備指出一條創業明路,除了看到他學問淵博、見識豐富以外,也能體會到書齋確實是一個文人江湖的所在。書齋中的文人看透了天下大勢,想來這隱居也是為了政治家服務的吧。
這也能看到另一面,書齋所謂的“清靜”,是對非意趣相投者的拒絕,而對于知己而言,書齋中的交往又是最為喧鬧、快意的。
清靜難得
書齋是個什么樣子沒關系,主要看屋子里坐了一個什么樣的人,好比廟多大、多堂皇不要緊,要緊的是這個廟出過哪些大和尚。有時那個書齋其實就是一間小茅屋,因為書齋里那個人不同,后來這間小破屋忽然被世人視作圣地了。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杜甫在他的草堂里寫過《茅廬為秋風所破歌》,成都青羊路37號的杜甫草堂算是杜甫先生的書齋嗎?如果是,杜甫的書齋簡直與民工過夜的工棚差不多,寓居此屋的主人就生活在社會最底層,他怎能與世隔絕呢?
所謂隔絕塵世,或許是你感懷了更多的世態炎涼、人間冷暖;體悟到更多的云水丘壑、日月星辰,然后偏居一隅,借筆墨抒胸臆。
元代的倪瓚出身名門,日常往來皆是高朋雅士。而他卻突然散盡干金,以船為家,20余年放舟江湖,獨來獨往。他寄居的小舟堪比一個流動的書齋,而齋中生活簡單到了惟筆墨而無長物的地步,真可謂一奇人。近人似也有效仿,袁世凱被趕下臺后于故鄉安陽一條小船上留影,蓑衣斗笠,仿佛漁翁。人類社會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的,進跨馬,退騎驢;馬上大丈夫,退休小神仙。小圈子是小江湖,大江湖可以囊括整個人類社會了。至于自適清凈,一方面來自外部環境,更多是與個人心性相關。在朝中為官不一定不清凈,廟里誦經不一定就清凈。
獨坐難安
古人起居安排一般北屋作臥,南窗讀書,老畫上往往注:某某某于某某齋堂樓館南窗作。北屋昏暗,宜于入睡;南窗朝陽,便于閱讀。書齋其實就是一間朝南的屋子罷了,陳設了飯桌可以是餐廳,擺放了床榻可以是寢室。如果非要強調這個書齋有什么特殊象征或者多么莊嚴肅穆,常常是因為齋主的某些事跡感動了你,這樣的心情有如《蘭亭序》云: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
至于書齋的功能不一而盡。明人繪制了許多春宮圖,環境往往于書齋里,書畫典籍、清供案幾、茶器香具。繪者提醒你,畫中人衣冠楚楚,不是山野莽夫、街道婦女。前人繪春宮,把俗事要植入到一個看起來比較雅致的空間里。
所謂書齋,“齋”本義不同堂、樓、館、軒。名齋莫過于蒲松齡的“聊齋”。蒲松齡好遨鄉人講故事,可惜前人沒有通過繪畫來呈現。宋朝駙馬都尉王詵曾約蘇軾、蘇轍、黃魯直、秦觀、李公麟、米芾等16人赴其庭園作雅集,李公麟作《西園雅集圖》二本,米芾為記。一本作于元豐初年王詵宅,一本作于元祜元年趙德麟堂上。西園雅集時蘇軾似乎沒有一頁文字傳下來,米芾為《西園雅集圖》作記云:“李伯時效唐小李將軍為著色泉石云物、草木花竹,皆妙絕動人……水石潺諼,風竹相吞,爐煙方裊,草木自馨。人間清曠之樂,不過如此。嗟呼!洶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豈易得此哉……”
米大人先夸李公麟畫得好,之后又介紹畫中人,繼之贊美畫中凡16人者卓然高致,名動四夷。通篇僅“洶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一句于今日的反腐有警示,余言盡是自譽,不足以觀。
中國畫有個規律,凡是題為“讀書圖”、“讀帖讀碑圖”、“勘書校書圖”等,大多南窗下只畫一個人,畫中人即書齋主人。如果窗口出現兩個人以上,則題為“清話圖”。為文讀書只能一個人,兩個人以上怎么能讀在心上呢。王維隱居輞川后,于其書齋“竹里館”作五言詩曰:“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奔热弧蔼氉保氡厥且粋€人。
藏書難借
文人還有個毛病,自家書齋中的藏書往往會被束之高閣,而借來的書卻迫于還期的壓力使人廢寢忘食。對于愛書之人來說,借書猶如借錢,有借無還的自古就不是新鮮事兒。所以,很多文人最不待見向自己借書的人。借書,這恐怕也是一種另類的書齋文化了。
不過也有例外。三國時期東吳人范平家世好學、富有藏書,家中遍備諸子百家著作,據說達7000余卷。他對遠近前來閱書的讀者開放,每日讀者常達百人之多,并命其孫范蔚為讀者辦理食宿,是私人藏書家中最早對外開放借閱的典范。范平對于來借書看的人,先酒食,再奉衣,以致敬重讀書人。
孔乙己是否以為何家對待他也會像范平一樣隆重呢?因此才道出:“讀書人的事,算偷么?”蘇軾有詩曰:“不特兩鴟酒,肯借一車書?!碧热艨滓壹合蛱K軾去借書,肯定會是另外一番局面了。明代袁枚在《黃生借書說》一節中說:“書非借不能讀也!”這樣說的原因有二:一怕玷污,二怕催還。書在過去是奢侈品。如今人們全看錢,誰還為一本書計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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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室也有樂
領略了古代文人的書齋情結,我們不妨!來到大師輩出的民國,看看頗具風骨的民國文人,留下了哪些與書齋有關的趣聞軼事。
據蔣經國晚年回憶,有人送給他的老師吳稚暉一輛人力車代步??腿俗吆?,吳卻找來鋸子把車把鋸掉,將車身拖到書房。他懶洋洋地坐上去,說:“我現在有了一張沙發椅了?!笔Y經國不解,吳稚暉說:“一個人有兩條腿,可以自己走路,何必要別人拉?!眳侵蓵熒瞄L書法,但他不喜歡在書房中掛任何字畫。他說:“裝飾墻壁與其掛字畫,不如掛鋸子,掛斧子。因為這些東西是機器的簡單代表,可以用來制造物質文明?!?/p>
上世紀30年代,著名哲學家金岳霖每天上午在自己小閣樓的一個犄角里冥思苦想,遨游在抽象的思想海洋。即使是在戰事之秋的西南聯合大學,他也是孜孜不倦地思考著書。金岳霖有個習慣:利用每周不上課的三天時間,全心全意做學問雷打不動,客人一概不見。1938年9月28日,日本飛機突襲云南,當時在昆華師范學校書齋里的金岳霖對空襲警報竟是充耳未聞。還好他運氣好,幾枚炸彈在他那幢樓的前后左右開花,但是他住的那幢樓居然沒事!當他被驚醒從樓里跑出來時,發現地上狼藉一片,而他則是一副茫然狀。
在眾多民國文人的書齋中,雖然不乏富麗堂皇的深宅大屋,但更多的是偏僻簡陋的茅屋,甚至巴掌大的蝸居斗室。即便身處陋室,很多人依舊以樂觀積極的態度享受方寸天地中的讀書樂趣。著名小說家張恨水在抗戰時期住在重慶市郊南的一間茅屋里。這間茅屋的屋頂上鋪的是茅草,大雨一來屋內水流如注。時間一久,茅屋哪里漏水,張恨水便心中有數,于是每逢陰雨,他和家人便將盆盆罐罐各就各位,為此他詼諧地給這間茅屋取名“待漏齋”,頗有自嘲之意。在簡陋環境下讀書的還有著名作家、文物研究專家沈從文,青年時代的他住在北京湘西會館,他早期一些膾炙人口的作品大都誕生于此。此處居所房屋狹窄、潮濕,經常散發出霉味,他便戲題居室為“窄而霉齋”。
相比那些裝潢考究、窗明幾凈的書齋,這兩間書齋雖然條件遠不能及。但讀書人的理念卻是相通的,他們都在喧囂之中尋找到了一片精神凈土。
(雨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