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卜

文/湖北·江旺明

蘿卜是個好東西，“熟食甘似芋，生薦脆如梨”，其效用不亞于人參，故有“十月蘿卜賽人參”之說。

初秋時，蘿卜開始播種。不要多天，籽兒開始發芽，并隱隱地破土露出淡綠的圓圓腦袋，如同嬰兒出世一樣。地里看上去，像滿天密密麻麻的星星。再過兩天，芽兒長出兩片嫩綠的葉兒。紅紅的身桿，綠綠的新葉，亭亭玉立，嬌態可掬。每株蘿卜嫩苗好似一把細細的紅柄綠傘，地里如千千萬萬綠傘連成一片。沒多久，蘿卜苗漸漸長壯長高，地里如一床厚厚綠被蓋在地上。

蘇東坡詩曰：“秋來霜露滿東園，蘆菔生兒芥有孫。”蘆菔，即蘿卜。深秋之時，可拔蘿卜。一棵棵蘿卜，像農婦撫育的一群孩子，不住地招手致意。農婦摸摸這棵，抓抓那棵，不隨便亂拔一棵。見到有的蘿卜露出紅紅臉或白白的肚，才輕輕地拔起來。秋日拔蘿卜，不是一掃而光，而是拔大留小，留其守園過冬。

秋日蘿卜，嬌嫩可愛，鮮美奪人。鮮紅的如同蘋果，白里透紅的，像姑娘嬌美的臉蛋；白色的像白瓷瓶，白里透青的，像白瓷瓶抹上淡淡的綠色。蘿卜如球似拳，如塔似柱，如鐮似月，大小不一，形態各異。

冬日里，“凝冰叮叮響，白菜蘿卜長”。下雪了。雪霰打在菜地叮叮地響。霰粒像顆顆亮珠子，在蘿卜葉上打著旋兒，或留在葉中，或濺落地上。雪花飄飄，菜地漸漸蓋上厚厚的白被。蘿卜躺在白被之下，暖暖烘烘。太陽出來了，菜地積雪慢慢融化。蘿卜飽飽地吮吸著雪水，快樂生長。菜地凍凝了,蘿卜桿葉被寒冷打得蔫耷耷的，披掛著顆顆冰珠子,但蘿卜果實仍在地里頑強地生長，那露出的紅嘴更紅，綠嘴更綠。

蘿卜一年四季食用。在“瓜菜代”的年代，農家餐桌上，秋冬有煨蘿卜，春夏有燉蘿卜干，一日三餐有咸蘿卜，蘿卜是當家菜。

挑選大而嫩的蘿卜，將其切成方形塊塊，先用油鹽炒燜一會兒，再隨同生姜大蒜等作料一起裝進陶罐里，放進柴火灶里煨燉。陶罐在灶火里不住地翻動著蓋兒，如同一只蛤蟆不住地張嘴，吐出陣陣蘿卜香味。吃此煨蘿卜，香噴噴、甜津津。盡管此時煨蘿卜無肉，少有油水，但現在回味起來，覺得不比如今的肉燉蘿卜差。

腌蘿卜，是農婦拿手好戲。把蘿卜切成塊塊，放在太陽下晾曬。曬蔫洗凈后，放進盆里揉搓，揉至重新鮮活起來。然后撒上合適食鹽，摻進大蒜、生姜、辣椒等作料，裝進缸里腌起來。此腌蘿卜，炒一下，裝在盤里，似一彎彎閃光的紅月。吃起來，香氣撲鼻，脆口開胃，是下飯的好菜肴。冬日里，鄉親肩挑一擔上水利工地，一頭是一罐腌蘿卜，一頭是一卷行李。那一罐蘿卜，幫鄉親抵御風寒，戰勝饑餓。

蘿卜干，是蔬菜青黃不接時的一種菜。將蘿卜切成片片，先放至開水鍋里小煮一會，然后撈起來晾曬。經過太陽烘曬，有的變黃，有的變紫，如同片片干枯的秋葉。將裝進袋里儲存，蔬菜青黃不接時再拿出食用。蘿卜干用陶罐煨吃最佳。那蘿卜如豬肚片，柔軟肥口，吃起來香噴噴；那蘿卜湯如夕陽染紅的秋水，黃澄清亮，喝起來甜津津。

家里口糧不夠吃，便用蘿卜來充當主糧。早餐蘿卜煮粥，中餐蘿卜燜飯，晚餐蘿卜下面。過節或招待客人，蘿卜唱主角，做蘿卜粑、蘿卜丸、蘿卜糯米飯。做蘿卜粑、蘿卜丸簡單。先將蘿卜搗碎，捏成蘿卜漿，然后參進面粉，與蘿卜漿揉成一團，加入合適的食鹽、蔥蒜，做成一個個團團圓圓粑。將鍋燒紅，抹上清油，將粑下鍋，用溫火慢慢烙烤。烙一會兒，將粑翻身烙另面。如此蘿卜粑黃澄澄的，如金黃的圓月。做蘿卜丸工序與做蘿卜粑多處相同。不同的是，將蘿卜面粉漿捏成乒乓球大的丸子，下入鍋里油炸。炸好的蘿卜丸，如同一個個金橘。吃起來香噴噴，余味綿長，勝于如今的魚丸、肉丸。

蘿卜糯米飯一般在中秋時節做。先將蘿卜切成片片，用油錢炒熟預備。接著，將淘洗好的糯米倒進鍋里，加上適量的水，蓋好鍋蓋，開始用猛火燒煮，并不斷揭蓋在鍋內攪動，防止米粘鍋。開沸后，用溫火熬煮。鍋里不再是米漿咕咕叫，而是鍋巴絲絲炸響，如同蜻蜓彈翅發出的聲音。于是，將炒熟含著油鹽的蘿卜，一齊倒入鍋內，并用鍋鏟翻動一陣，蓋上鍋蓋，讓其小燜一會，便做成蘿卜糯米飯。如此蘿卜糯米飯，紅蘿卜鮮艷奪目，糯米像珍珠閃閃發光，堆在碗里，如奪目的藝術品，吃起來香甜可口。還有那黃澄澄的糯米鍋巴，嚼起來香噴噴，不比吃上乘副食差。

蘿卜當家，蘿卜為主糧，自家種的蘿卜往往不夠。冬日里，鄉親們就到離家30里外的鎮里去買蘿卜，或挑柴去換蘿卜。大清早，公雞還在打鳴，上街人就起床。挑著一擔柴，將籮筐掛在柴上。到了鎮里，天敞亮了，正好趕上蘿卜集。下午太陽快接近西山時，上街人才挑著一擔蘿卜回到家。村里有戶6口之家，父親長年抱病，臥床不起，生活的重擔全落在母親一人身上，家里常常是吃了上頓愁下頓。一次，母親大清早上街去買蘿卜，家里揭不開鍋，四個孩子早、中兩餐都沒有進食，到下午餓得發昏。他們一齊蔫耷耷地來到山崗上，翹首等待母親挑著蘿卜快快回家。

過去的日子，蘿卜是當家菜。如今，蘿卜早已不再當家了。但秋冬日子里，無論是城市居民還是鄉下農家的餐桌上，仍有用蘿卜制作的菜。蘿卜燉肉，蘿卜如山芋，但勝于山芋香甜，吃蘿卜勝于吃肉。小炒蘿卜絲，絲絲縷縷，纏連一起，閃閃亮亮，紅紅的辣椒片鑲嵌其間，如同杏花瓣落于瓊絲玉線之中。一盤小炒蘿卜桿葉菜，紅稈綠葉，黃姜白蒜，組成一堆，如一座絢麗多彩的秋山。

亦詩亦食是蘿卜。歷代名人與蘿卜結緣。藝術大師豐子愷認為，蘿卜富于營養，且可藥用，能防病。他引用諺語贊秋蘿卜說：“蘿卜出了地，郎中沒生意”。最重要的是，蘿卜幫人們渡過那個年代的難關。蘿卜的恩情，永遠不能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