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鳳嬛
中國藝術研究院

上圖:李希凡先生在閱讀本文作者作品《紅樓夢人物墨線圖集》
一
我與李希凡先生的淵源,也是源于《紅樓夢》。初次見到李先生,是在“1994萊陽全國《紅樓夢》學術研討會”會議上。報到那天,有人對我說:“李希凡先生在樓上,你去見見!”那個時候我的膽子很大,雖然心里有些忐忑,但還是去了。我向他問了好,還鞠了躬。當時他正與朱淡文老師隨意地站在二樓大廳,兩人笑容滿面地聊天,我的打擾,并未消減兩人臉上的笑容。我之前在揚州參加“1992揚州國際《紅樓夢》學術研討會”時見過朱淡文老師,她笑著向李先生介紹說:“哦,這是那個小畫家,上次在揚州見過的。”我見到了傳說中的李希凡先生,印象最深刻的是李先生看我的眼神,沒有打量、沒有審視、沒有疏離,眼中只有笑容,我心想,原來大名鼎鼎的李先生是這么平易近人的!
后來,我到紅樓夢學刊雜志社工作,那時單位還在前海西街的恭王府辦公,紅研所辦公室與李先生的辦公室很近,時常會遇到,每次李先生都是這樣平易、慈祥、燦爛的笑容,給人感覺非常親切。
李先生主持《中華藝術通史》的編纂工作時,還指定讓我參加協助做一些事務性的工作。
2016年2月,我在北京大觀園舉辦《紅樓夢》工筆人物個人畫展,開幕式上,年近九旬的李先生,在二女兒李芹的攙扶下,樂呵呵地來參觀,很仔細地看畫,李先生用行動支持和鼓勵我,我非常感動。
二

本文作者與李希凡先生在大觀園
2004年“中國國際揚州《紅樓夢》學術研討會”,李先生的大女兒李萌陪同李先生前往,我與李萌之前恰巧在南戴河培訓中心培訓時見過面。李萌給我的感覺是陽光開朗、熱情大方、精力充沛、不拘小節,也許是她可愛的性格使然,我們第一次見面居然沒有生疏感。再次相見,恰巧與我的同事李虹,我們三人同住在一個房間。李萌本身是中科院的工程師,精通電腦。業余時間,她還做一個網站,拍攝古建筑各個角度的照片作為資料發在網上,供大家瀏覽。她很健談,閑了就興致勃勃地給我們講她的網站,我對電腦是外行,網站的事不太熟悉,也聽不太懂。會議期間,她會抽時間扛著長槍短炮的設備出去拍攝,每次回來都余興未盡地和我們述說出去的見聞。有一天沒什么安排,她要帶我和李虹去李先生的房間玩。李萌提到李先生時,完全改變了成熟的說話語氣,變成了一副嬌憨的小女兒腔調,嗲嗲地說:“去我爹爹的房間去看看吧!”雖然李先生慈祥,但我心存敬畏。猶豫間,李萌不由分說拉著我們已經到了房門前,李先生一開門,她便抱住李先生一只胳膊說:“爹爹,我要和她們出去玩,您也去吧?”李先生笑著說:“出去玩?你們去吧,我就不去了?!崩蠲葖陕曊f:“那您有錢嗎?”李先生說:“有!”李萌伸出一只手,說:“給我點兒吧!”李先生在衣服兜里面摸了半天,才找出來一個五角硬幣,遞過去說:“這個夠不?”我當時捂著嘴,差點笑噴了。之前的緊張一下子就消散了,他們這種常態化的互動,讓旁人感受到濃濃的親情,溫馨有加的父女之愛。
2012年12月,李先生由小女兒李嵐陪同,到無錫馮其庸學術館參加開館儀式,那時李先生的愛人徐潮阿姨離開不久,李先生因為徐潮阿姨的離開,面容憔悴神情凄然,我也不知該怎么安慰他!其實李萌也在那段時間離世,家人擔心李先生的心理承受不住一下子失去了兩位親人,所以未告知他李萌離開的消息。我握著李先生的手,想到李萌,不禁黯然神傷!
三
2005年,馮其庸先生的《瓜飯樓重校評批紅樓夢》出版,其中有我的插畫30幅,許多行內大家對我的畫給予了肯定和建議。
李先生看了之后,對我說,他正在寫的《紅樓夢人物論》(后名為《傳神文筆足千秋》),希望我來畫插圖,其中大部分已經寫完,正在寫序,也許還要補充幾個人物,目前,他的大女兒李萌正在幫助潤稿修改。我驚喜異常,欣然應允!

本文作者與馮其庸先生(中)和李希凡先生(右)
為馮先生的《瓜飯樓重校評批紅樓夢》一書所做的插圖,從總體規劃、情節選定等,我都會和馮先生商榷,說明我的意圖,聽取馮先生對我的構思發表取舍意見。與馮先生不同的是,李先生則完全把權力交給了我,說:“我把題目給你一份,每個題目一個人物,也有個別是兩個或群體人物,我不懂畫,畫的事就按照你自己的理解去發揮,想怎么畫你來定!”我感覺到了責任的重大,李先生還說:“如果你想看內容,已完成的部分,想看哪一篇內容都可以提供?!钡俏耶敃r沒有提出看內容,原因是李先生文筆犀利,僅是命題,就已經把書中人物的典型性格特征一針見血的躍然紙上了!
“《紅樓夢》的感人肺腑,魅力無限,在每個讀者心中都裝著一部令自己感動的《紅樓夢》?!薄拔蚁敫鶕约菏熳x《紅樓夢》的感受和認識,寫出一點獨到的見解來。”從這些段落中,我感覺到李先生在命題的過程中,就已經按照自己心中的《紅樓夢》,把人物的典型性格特征做了劃分和總結。我可以直接根據他的命題,選取書中人物的經典情節,這樣既保持曹雪芹原意,對應命題,又符合李先生心中對《紅樓夢》人物的性格剖析。李先生又特別囑咐我:“別的都好說,林黛玉的長相,曹雪芹在書中沒有具體交代,但是薛寶釵的相貌卻是有寫到的,‘面如銀盆’,‘銀盆’就是圓的,應該是白白凈凈的圓臉!”后來完稿之后,因為寶釵的臉不夠圓,李萌打電話特意囑我重新畫了一幅圓臉的薛寶釵!
四
2016年夏天,李先生打電話給我,說:“上海東方出版中心來和我商談,有意把文集中《傳神文筆足千秋》那部分,再出一個單行本,我想還是用你的插圖?,F在稿子都是現成的,我再補寫個后記就行了。你有什么想法?”說實話,第一版的插圖,我一直心存遺憾,由于對書中人物的理解和認識有限,當時時間也很緊張,有些人物情節沒有來得及推敲。此次重新修訂,我希望能彌補之前的缺憾。于是,我非常高興地和李先生再續前約。
李先生原意,之前沒有畫過的人物再補充幾張畫面,有畫過的還用原來的。我讀了內文之后,發現李先生此次修訂的許多內容對比第一版豐富了許多,并有很大的改動或增加,我對之前所畫的情節畫面與標題內容之間的關聯也有了新的認識。鑒于此,我建議全部重畫。但是通過與責編溝通,考慮到時間問題,還是只做了部分的調整更換。
第一版中沒有畫的人物如邢夫人、薛姨媽、趙姨娘、迎春、惜春、茗煙等,他們有的陰損、有的世故、有的齷齪、有的木訥、有的機靈,即使像萬兒這樣在書中只有幾句話交代的小角色,也各有精彩,這次插圖,我希望能夠有所補充。
李先生在文中說:“男主人公賈寶玉是封建末世貴族階級的叛逆者,是那個時代正在覺醒的新人的萌芽的典型,是一個有著復雜性格與豐富精神內蘊的‘真的人物’?!辟Z寶玉的形象在書中有一首《西江月》形容: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v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蓱z辜負好時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這首西江月,雖然說盡了貶語,但整體來說作者用意還是寓褒于貶,突出的則是這位男主人公的不同流俗和叛逆精神。”“賈寶玉用自己的行動向封建貴族的宗法觀念和禮教規范勇敢地挑戰,用他自己的人生悲劇吹響了向往自由、追求愛情和人性覺醒的反封建號角!”這當然包括他讀西廂的這個重要情節。2006年第一版我交稿時畫的《寶黛讀西廂》,寶玉、黛玉兩人是正面讀書,李先生看了后,打電話來說,喜歡我畫的兩人有眼神交流的《寶黛讀西廂》,我就把那張圖片發給他替換,后來他把兩張都用了。
這次修訂時,我知道他喜歡這個畫面,就用另外一幅眼神交流的《寶黛讀西廂》發給他,李先生沒看到,讓李芹打電話給我,說:“插圖中怎么沒有《寶黛讀西廂》?。俊焙髞碡熅幜夯莅言O計的兩種封面發給我看,一個是可卿,一個是《寶黛讀西廂》,請大家參考選哪個,我說我覺得李先生會選《寶黛讀西廂》,結果就是這樣,可見李先生對這個情節非常重視!
王夫人是賈寶玉的母親,生養了賈府功臣——貴妃賈元春和賈府的“鳳凰”賈寶玉,平日里與世無爭,吃齋念佛。用賈母的話說,“和木頭似的”。當我看到李先生對應這個人物的標題是“信佛的‘大善人’”時,浮現在我眼前的卻是王夫人面沉似水,手捻佛珠,吩咐手下把重病的晴雯從炕上拖下來,毫不顧念晴雯是賈母“御賜”給寶玉的人,吩咐只讓留著貼身的內衣,就把她趕出府外的情景。如果說王夫人打了金釧,是偶爾露崢嶸的話,她主持的查抄大觀園則是本性的真實流露,顛覆了讀者對她的認知,“完全沒有了往昔的慈眉善目,其殺伐決斷的干脆爽利,斥責出言的刻薄凌厲,絕不輸于侄女王熙鳳!”從以上文字看出李先生對王夫人這個“大善人”是反說的!我覺得選擇“抄檢大觀園”這個情節,突出王夫人的“大善人”特征非常對題,我構圖的王夫人雙目微閉,一手抵在心臟部位,一手捻著佛珠,懲治了這幾個勾引他心愛的兒子的“妖精”、“狐貍精”后,極力平息著她心中的惱恨!修訂版雖然重新畫了,構圖有些調整,但是情節依然還是選的這一段!
薛姨媽在《紅樓夢》整部書中雖然是個打醬油的,但她是賈母的座上客。李先生對薛姨媽的評價是“會做人,有心機,深謀遠慮,圓滑世故”,在寶黛釵的婚戀悲劇中,她起著關鍵作用,是個不可或缺的角色。薛姨媽“明知賈母心中并未屬意黛玉為孫媳,卻又用那番‘愛語’假意慰癡顰,貌似忠厚,實則機心很重!”“這薛姨媽對‘癡顰’身世不幸的同情,對黛玉未來婚姻的關懷,特別是想做媒把黛玉許給寶玉的‘慰語’,真是征服了瀟湘館所有人的心”,而她自己卻打著哈哈收場!我畫的薛姨媽溫柔慈祥,摟著寶釵,笑看黛玉,寶釵幸災樂禍地笑著,黛玉畢竟年紀小,被薛姨媽的溫情感動,心事又被說中,不由得流露出小女兒羞惱的嬌態,似乎在嘆道:“他偏在這里這樣,分明是氣我沒娘的人……”


李希凡先生給本文作者的信
提起《紅樓夢》,人們第一想到的基本上都是賈寶玉、林黛玉或紅樓十二釵,而《傳神文筆足千秋》的插圖,不僅有十二釵,還有書中一批配角人物,這次畫既不同于人物繡像,又有別于插圖情節,單純是為突出某個典型人物性格而選定的情節。我在創作的過程中,不僅跟著李先生的文字節奏重溫了《紅樓夢》,也為李先生對人物全面、細致、深刻的心理剖析而拍案叫絕,重新解讀了這些人物。
無論是之前馮先生的啟用做插圖,還是李先生的垂青,無疑都是老前輩學者在提攜幫助我,是對我無聲的支持和肯定!這次李先生又給我這個難得的學習和鍛煉的機會,我在此向李先生致以深深的敬意!
2017修訂版交畫稿時,我向責編建議,圖片插在內頁,一文一圖在視覺效果上,更能讓讀者對藝術形象進行體味比照,也許比圖片集中效果要好些,責編采用了我的建議。
李先生年近八旬,才發現女兒的文才,這部《傳神文筆足千秋》凝聚了李先生和李萌的心血,也是唯一一部父女合作的紀念品!李萌在最后的生命中仍然竭盡心力,幫助父親修改、打印,雖然終究沒有看到修訂本的出版,但她卻用這種方式表達了對父親深深的愛,如果得知此書順利地出版了,應該也是沒有遺憾的。
李希凡先生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