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亞平
中國藝術研究院
2018年10月29日凌晨,我國著名紅學家李希凡先生逝世,享年91歲。李希凡,1927年12月11日生于北京通州。1953年8月畢業于山東大學中文系,1953年9月至1954年12月肄業于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研究班。1955年1月調入人民日報社文藝部,歷任文藝評論編輯、文藝評論組長、文藝部副主任、常務副主任。1986年至1996年間任中國藝術研究院常務副院長。1954年,李希凡和藍翎共同撰寫和發表了《關于〈紅樓夢簡論〉及其他》和《評〈紅樓夢研究〉》,開辟了從廣闊的社會歷史背景出發分析《紅樓夢》藝術成就的研究道路。在此后60余年的學術生涯中,李希凡先生堅持用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為哲學基礎研究中國古典小說、戲曲、中國現代文學、魯迅創作、電影創作等,成為當代紅學最具影響力、最具代表性的學者之一。本刊特別刊登丁亞平、孟繁樹、胡晴、譚鳳嬛四位作者的紀念文章,以示悼念。
一
2018年5月的一天,李希凡先生為一名報考我院博士生的考生的事,忽然給我打來電話。這位考生是一家報社的記者,考了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生三次,都沒考上,壓力很大。李先生說因為這個記者采訪過自己,幾次打來電話希望他幫助問問,看看還有沒有機會。一向有原則的他,猶豫再三,還是感到必須做點什么,就給我打了這個電話。作為影視系主任,我介紹了相關情況和規定,表示她的事今年恐怕不可能了,但可待來年再考。孟子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多少人沒有惻隱之心,沒有憐憫心,沒有同情心,但李先生有。他和一般人其實是一樣的,而且寬厚善良,待人以誠,是一個好人。
在新的時代,作為曾經風華正茂、叱咤風云的著名文藝評論家,毛澤東主席表揚過的“小人物”,李先生不驕傲自大,不將外在的東西視作衡量自己價值、地位的象征;他也沒有忐忑和不安,相反特別感恩時代的安寧。也許有人會提出他為什么不能像一些從“文革”走出來的人一樣有反思的心?可是,讓他反思什么呢?書生意氣?耿直人格?批評俞平伯這樣的文化大人物?當年,《文史哲》發表李希凡、藍翎的《關于〈紅樓夢簡論〉及其他》,不也僅僅是重視不同意見的討論,而且經過了雜志編委楊向奎、陸侃如、馮沅君等著名學者的評審,不論資排輩,意在努力注意培養青年人嘛。年輕人關于商榷《紅樓夢》不同看法的文章,反映了一個時代的特質,某種觀念激起的理想,可以視為一種學術的堅守與學風的堅持,屬于不斷自勉、不甘于對他人的作品“只說好不說壞”而葆有批評銳氣的年輕者所為。
李希凡先生寫過多篇紅學論著,見解獨到。相比較早期用革命的“階級”話語來分析作品,他晚年的論著,更開啟新路,比之前的更立體更人性,“把一切異己的不同觀點內化為自己思考的出發點”(詹丹《馬克思主義紅學的審美維度》,《紅樓夢學刊》2014年第5輯),體現了一種更高的學術價值、社會價值。晚年,他和大女兒李萌共同完成的那部紅樓夢人物論的著作,很多觀點更深刻更清晰。而且,出于對紅學的執著和敬畏,對學術無止境的追求,他將這部已出版的人物論專著,再次修訂,重寫部分超過一半,在當下這個浮躁粗礪的時代,這尤為難能可貴。重寫和修訂時,李萌已經去世。怕他經受不住打擊,家人隱瞞了這個殘酷的事實,他是在女兒去世四年后才得知的。在《紅樓夢人物論》這部著作修訂版的后記中,他寫道自己茍活在世,大女兒卻早已離世,想到這樣的事,十分感傷。
二
李希凡先生主持中國藝術研究院工作的那些年,非常重視藝術的基礎研究,激發大家內在的創新、創造的活力。那時的中國藝術研究院全院研究經費據說僅有四十萬元。李希凡先生來到院里主持工作,現在看來是真心不容易,他比較牛的地方,是舉重若輕緊抓科研,使院屬各個機構、各個層次人員的科研工作發展通道暢通,可視為一種重新的出發。他的風格和擔當,體現在關心年輕人,關注科研自身的建設,關注藝術科研的主體化在場,激發大家的工作積極性、主動性、創造性,發揮集體的氛圍。有學術、科研,就有了人才,有了自信和自豪。那時我院研究生部培養的研究生志留各所,熱愛、安心科研工作。學術強則院強。一切都不是名義上存在,而是既反映在包括科研辦不厭其煩的項目組織論證、財務處“記賬”式自主報賬等一系列的做法上,又體現于院里學人們的思想自覺上和行動上。他堅持科研為先、學術平等的這個做法讓我們新來的年輕人曾很受激勵,院長的支持讓我們心悅誠服,深為感動。

李希凡著《冬草》
李希凡先生在具體的工作上,重視管理者的服務意識,充分信任和發揮學術帶頭人的作用,同時格外強調科研人員的團結合作。他非常支持集體項目,為此不遺余力地去積極組織,讓研究隊伍的組織的重點落在依靠集體上。他認為通過這樣的組織,既組織并完成藝術科研任務,又完成人才培養和訓練。他堅持的這些作法,讓當時院里科研的實際成果如大家所期待那樣突出和豐富,在國內學界的實際地位令人滿意。身處這種環境中,一眾年輕人如我者受益最大。集體項目讓我們對于科研路線、計劃編制,以及研究方法、思路形成等,都能夠十分熟練、順手,而這些都是每個青年科研人員必須學會的基本功。參加了集體項目,一方面是學習、體會、認同,從中獲益,另一方面也會產生新認識、新思維,形成脫單、單飛的意愿,研究隊伍建設由依靠集體到個體化實現了融合與轉化。努力去做實際的事情,莫過于全身心的投入。在人生悠長的歲月中,每一個人都會在不同時期產生為更有意義的事業去努力的想法,認為這種努力會影響研究院的未來、自己的命運的時候,這個強度就會加強。
多年以后,李希凡先生作為總主編主持了《中華藝術通史》的編寫工作。這個項目,是他在全國藝術科學規劃會議上提出來的,他覺得作為中國藝術研究院應當完成這樣的項目。他挑重擔,自籌百萬之巨的科研經費,帶領以中國藝術研究院專家學者為主的團隊歷經10年,艱辛備嘗,終于完成了這個使命,開創出新紀元,填補了中國藝術研究領域里的一個重要空白。大量精力的投入和有效組織帶來了高產出和廣泛影響,受《中華藝術通史》這個想法的激勵,當年年輕的我,也提出了藝術學界從無人著寫的《藝術文化學》的立項項目申請,并最終完成了這部30余萬字的藝術理論著作。李希凡先生首創藝術通史,奠定中華藝術通史事業之基石,成就斐然。就我個人論,無斯人,學界或無《藝術文化學》,有之,亦可能會推遲10年。
10月29日,李希凡先生去世的當日清晨,聞訊而來與我、商容同乘一部電梯趕到先生家的韓子勇院長,在先生家里,慰問家屬之后,站在客廳簡樸的書櫥里擺放的《中華藝術通史》面前,注目良久。我在一旁向韓院長介紹了先生任職中國藝術研究院后期推動并組織這一工程的工作和它的意義,還談到了幾年前出版的七卷本《李希凡文集》。
“我們必須抱有學術堅持的信仰”,韓院長說,“先生的事業我們要繼續下去;先生的文集可以編續編,把沒有收錄的收進去?!?/p>
“李院長組織大家如此治藝術史,做出實際行動,發揮學者積極性,也為后學做出了表率?!蔽覛J佩地說道。是啊,那時院里的待遇其實一般,但學人們專注于自己的研究方向和領域,有良好的工作機會、激勵機制與氛圍,有學術競爭的平等性與向心力,形成誠實可依賴的人才隊伍,真不難從中發現和捕捉到作為一把手的影響、十足魅力和巨大意義。
我是1987年由北京廣播學院電視系畢業后分配來院里工作的,那時李希凡先生到中國藝術研究院擔任常務副院長主持工作還不到一年。到了中國藝術研究院工作,我感覺他不僅是院長,更是聲明顯赫的文藝理論家,距離自己甚遠,不會發生什么關聯。但是,記得有一回給他辦公室送材料,感覺個子高高的他,很富文氣,一點都沒有架子。先生這樣的學者型領導非常寬厚、實在,和他最初的交流沒有感到什么壓力。這讓我多少有些意外。而且,我做夢也想不到,兩年多以后,自己的第一本學術專著《一個批評家的心路歷程》,竟是由上海文藝出版社編輯林愛蓮力薦安排到該社有先生所著《〈吶喊〉〈彷徨〉的思想與藝術》《一個偉大尋求者的心聲》兩本書列入同一個書系“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書”中出版。除了先生,這一書系還先后出版過我尊敬崇仰的錢谷融、王瑤、葉子銘、林非、范伯群等著名前輩學者的學術專著。這讓我受寵若驚。李希凡先生的這兩本專著,出版于1981年和1982年,都是研究魯迅的,是他之前研究的積累,也是他在新時期筆耕不輟的一個側影。他的著作和這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書”,是80年代文學和其他人文學科大舉拓展時代的產物,是改革開放以來第一個十年思想解放的一個象征。
李希凡先生在任院長的這9年里,我極盡努力,逐步體會到了秉持敬業精神的要義,出了幾本書,不斷發表文章,得了幾次獎,1992年、1996年先后破格評上了副高和正高職稱,迄至現在,我已經出版了獨撰和編著的50多種著作,這樣文字生涯的啟初階段,李希凡先生等學人的引領,對我起了關鍵作用。那時沒有后來的各種光環人才的評選,但年輕的我,出生在困難時期,學習在撥亂時期,工作在改革時期,受到先生這樣的大家間接的肯定和鼓勵,踏實、專注于閱讀寫作,不怕吃苦,勇于承擔科研任務,一度感覺前面道路寬廣,路邊鮮花綻放,對任何事情都抱有熱情,在對人世、對學術和科研事業有了更深入認識的同時,對美好世界和未來充滿了無限想象和期待。
三
1995年的一個秋日,我十分敬重、喜歡的才華橫溢的卜鍵兄忽然熱情向我表示讓我和他相攜到文化藝術出版社搭班子一塊工作,雖然這出乎自己的規劃與預期,且當時身有未完成的電影博士學業,但覺得這也是一個學習機會,自己既驚訝又感到榮幸。在院長辦公會上,經李希凡先生提名,我跟卜鍵兄等人到文化藝術出版社工作一事確定了下來,我去出版社擔任副總編輯一職。只是一個普通的青年科研人員的我,被破格提拔為正處級,很意外,又仿佛覺得很有趣。到出版社工作的幾年里,非常忙碌,管的事情越來越多,壓力也逐步大了起來。有時候主持工作的卜鍵兄需要出差以至出國,就讓我主持出版社工作。卜鍵兄對我格外信任。可是作為院長的李希凡先生卻格外不放心,怕時年30多歲的我太年輕,出版社的事管不了。一次,在恭王府前院夾角走道處,碰到正拎著鼓鼓的包下班回家的先生,我順便向他匯報了些許出版社的近況。
李希凡先生深感憂慮,他擔心卜鍵兄出差時讓我臨時主持出版社是一個可怕的錯誤。“你這么年輕能管得了嗎?會不會很吃力?”他非常不放心地說。
“卜鍵和您為我提供的一切我都很感激。他不在社里的時間不長,我決不會在哪個地方出了問題。”我說。我希望要求嚴格而又滿懷愛護的他注意到我說這話時朝他投來的輕松一瞥。
李希凡先生點了點頭:“你們通過工作,比先前更有經驗。注意休息,我想出版社的工作是沒有盡頭的?!?/p>
多年以后,想到他對我和卜鍵等人的有力提攜,他予我等后輩生動真切的平等善意和關愛情景宛在眼前,令我心里無限溫暖。那時的他見到我時,除了工作之外,更多的是鼓勵我堅持寫作,不要放下筆;還主動問起,在寫什么,在考慮什么問題,多寫文章。正是在李希凡先生的熱情鼓勵下,出版社工作雖任務繁重,但我每年還寫些長篇理論研究文章,而且,從中學到了能踏踏實實做事與做人的道理。
2012年,希凡先生托人捎來他的新作《李希凡自述——往事回眸》一書。書中寫到了我,這讓我有些感動,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感覺,這本自傳不脫離現實,和他的人生經歷、學術精神與寫作相聯系,寫得這樣實在,真的可以讀出歷史和生活的豐富況味。
四
2018年10月 28日夜11時許,夜涼如水。
李希凡先生坐在自己家中客廳的沙發上。家里陪伴他的至親怕他有些什么不適而家里解決不了提議去醫院,他看著他們在打量自己?!拔覜]事。”他大聲說道。

2017年11月,本文作者與李希凡先生(左)合影
上床前,他自己獨立洗漱,收拾干凈才休息。入睡后不久,他就十分安詳地走了。他走的時候,沒有遭罪,展示了對生死抱持著的一種更為合理的方式和態度。
人生無常,接獲先生突然離世的噩耗,悲慟不已,我和商容聽李芹講述她父親臨行前的情景,想到我們倆在先生90歲的生日之際還專門請他到北京他喜歡的餐館吃飯聊天,感受到溫暖,又在心里多了些許平靜。不在人間、已遠行的先生,您為塵世做的任何付出、貢獻,給人們提供的任何幫助都會受到感激,請安息吧,我們再次祝您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