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妹

2018年2月,我作為產品技術負責人,來到日本大阪市一家電器集團搞合作開發,為期半年。很快,我便跟日本同事熟悉起來。其中,有位年齡跟我相仿,且都是單身的鈴木千夏對我很是熱情,她邀請我周末去她家做客,我愉快地答應了。
當我第一次進鈴木家時,可以說嚇我一跳。進入門廳,她家客廳竟空空如也,“你要搬家?”“不,”鈴木千夏微笑著接過我送的禮物,“難道你不覺得這樣顯得特別安靜,我喜歡這樣簡單的生活。”
客廳里,鋪的是北美黑胡桃純木地板,靠窗戶處有個矮小天然感十足的木桌,木桌上擺放了一細高瓷瓶,瓶里插著一枝叫不上來的好看的植物,旁邊有兩個圓形布墊,看上去禪意無限。
路過臥室門的時候,我好奇地向里面張望了下,只見半掩的房間里,擺放著一個單人床墊,上面鋪著素色床單,靠墻處有個衣柜,還有個書架,上面碼了整整齊齊的幾十本書,臺燈夾在書架的一角。“好簡約!”我這么說著,心里還是很懷疑,家里搞成這么一干二凈,空無一物的,這是鬧哪一出?難道她窮成這樣?
我們坐在木桌前,喝著茶,我們從萬里長城聊到北海道的雪景,從紅樓夢到日本知名導演是枝裕和……盡管我的日語不是很流利,但與她溝通起來很是愉快,我們時而抱著雙膝大笑,時而望著窗外的樹木不語,思想的交融,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兩個多小時。
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室內的空靈所致,讓我神思凝聚,眼前空空如也,但大腦的神經末梢異常活躍,這種深入交談真是不多。
“你是特意這樣的生活?”我還是經不住好奇,用手比劃了下室內。“是,我覺得物質會讓人的欲望無止境地攀升,越來越找不到自己。”
在她家的廚房里,干凈的灶臺上,只擺放著一組餐具,墻上掛著一個菜板,旁邊擺放著一個菜筐,連最起碼的冰箱都沒有。鈴木千夏始終面帶微笑,“我是個‘極限民,目前很享受這樣的生活。”
極限民,這詞我還頭次聽說。回去后,我在網上查了這個詞,才知曉,目前,日本很流行“極限民”,就是大繁至簡,拋棄物質享樂,回歸內心精神世界。
對此,我覺得這是一種生活的矯情,心里暗想,可能日本國民生活優越,可以憑著性子來,估計過不了多久,就會回歸對物質的熱愛,哪個人會超凡脫俗,有著清靜無所求的境界?
正當我覺得這是癡人說夢,無法持久的一種生活方式,另一件事,讓我有了新的領悟。
我的鄰居是一位端莊的家庭主婦,名叫惠子,年齡大約30來歲,每天都會看到她準時定點出來將垃圾放在指定的垃圾箱內,遇到她時,她都會沖我哈腰點頭示意。
早上7點,她會抱著小女兒,送上小學的兒子到離家不遠的校車站牌下,然后,看著小兒子上校車,還不忘叮囑幾句。可以看得出來,是位賢妻良母。
有天,惠子送來她親手做的壽司給我,這讓我很是驚喜。在簡短的交談中,得知她的父親年輕的時候在東北職教過,所以,她對中國人也充滿了好感,還說父親在中國時,也時常得到中國人的各種照顧。“有時間來我家坐坐哦。”
在一個百無聊賴的下午,我敲響了她家的門。
惠子的家干凈整潔,出乎想象,我內心贊嘆日本人的收納功夫,一定是將物品都歸納到箱子里、柜子里。因為她家根本就體會不到有兩個孩子的那種凌亂不堪的現象。目光所及一塵不染,沒有雜亂無章,有的只是井然有序。
小女兒在午睡,小兒子在自己的臥室里畫畫,一切安靜祥和,讓我產生了走錯房子的錯覺。因為我有個表姐,也是2個孩子的家庭主婦,每次去她家,孩子相互間追逐打鬧,刺耳的噪音不絕于耳,衣物也許會出現在廚房,客廳里擺放著鍋碗瓢盆……
剛開始,我很是不適應,覺得表姐家亂成一鍋粥,而表姐卻置若罔聞,“你一個人清靜慣了,這才是家的樣子,小孩子吵鬧很正常。”
她反過來倒是教育我一番,要我趕緊嫁人生孩子。每次去,也都是讓我幫她帶會孩子,她關好臥室的門,在里面補覺,說晚上基本整夜未睡覺,趁機休息一會兒。“當了娘后,感覺好辛苦啊!”
每次去,她都會不斷地抱怨,孩子奶粉太貴,但說起奶粉,又覺得還是國外的好,并且還會好幾個牌子來回對比,一邊感嘆孩子東西太貴,但還不停地下定單,每天忙著下定單,收快遞。
而相對比,惠子平靜祥和,根本就沒有表姐那種急躁與不安。她家的客廳,也是純木地板,一套舒適的暖色沙發,棱角都是采用倒圓角工藝,避免小孩磕碰。沒看到電視機,也沒看到小孩玩具。廚房和衛生間也是極簡風格,“難道你也是‘極限民?”
“在我小女兒出生的半年后,我把家里的80%的東西都丟掉了。”惠子自豪地說。“以前我不停購物,情緒不好時買買買,情緒好時,更是買買買,結果,有一天,我發現成了物質的傀儡,襪子,備份了十雙到二十雙,同時擁有五種材質的鞋刷,等等,每次使用時,面對選擇,我突然發現,我只能穿一雙襪子,一次,只能用一只鞋刷,那我買這么多,有什么用呢?”
“丟掉以后,我覺得人生‘減肥成功。生活是不斷做減法的過程,而不是隨著日積月累,變得‘虛胖氣喘,現在的我,是‘精神抖擻。”惠子的話,幽默詼諧,我聽了不由得笑了起來。
“那你看到心儀的東西難道不想擁有?孩子都愛玩玩具,你真的一件都沒留?”
“要做到斷舍離。”惠子目光堅定不移,“決定生活品質的不是物質的極大豐富,而是你內心所屬的幸福感與生活的舒適度。這就需要時刻有清醒的認識,然后堅決地執行。”
“每周,我都會領他們去游樂場游玩,還經常去公園,讓他們認識大自然,接觸大自然,這些,比簡單地悶在家里,玩玩具好得多。”
這時,她的小兒子來到客廳,禮貌地向我問好,然后將畫好的一幅畫給惠子看。我湊過去,那是一幅荷花,有水墨畫之意,畫風干凈,有種超乎年齡的藝術氣息。我連連稱贊。
惠子也是夸了幾句,然后指出了不足之處,并說會帶他去池塘看荷花,仔細觀察荷花的葉子,增強筆下荷花的生命感。
后來,我才知道,惠子不僅是丟了家中80%物品的家庭主婦,而且是個小有名氣的漫畫家,目前她已經出版了3本漫畫書,并把所有版稅所得的錢都捐了出去。
相對于常見的“買買買”的物欲主婦,做到拋棄80%的物品的“斷舍離”的惠子,真的不是一般的瘋狂。
這么多人選擇做“極限民”,一定有其道理,我開始反思。盡管自己不是隨心所欲的網購,但每周也會有一兩個訂單,大到家用電器,小到針頭線腦,也沒少購置。
有很多網購回來的真的是幾個月才用一次,更有的因為顏色或者別的原因而束之高閣。床底下,柜子里,被各種雜物堆積,更有的,擺放在屋子的角落里,任其落滿灰塵。盡管有時也去“斷舍離”,但還是為新購置回來的東西不知放在哪里而感到心煩意亂。
丟掉一些,只買所需,這時的我,思想有所松動,逐漸意識到“極限民”的好。
奢華并不等于浪費,而是一種對生活品質的追求。我的日本的主管上司渡邊是個不多見的和藹之人。但這不等于他沒有威嚴,他擁有一般領導人特有的執行力,并且很有個人魅力。
他衣著得體,穿的服裝據說都是價格不菲,僅一件襯衫價格就大約5萬日元(約3000元人民幣),是位相當有品位的一個男人。
不過,我逐漸發現,他的服裝就是幾套來回換著穿。有次,晚上大家在小酒館里吃夜宵,渡邊哼著日本民間小調,有點微醺。有個男同事有點喝多了,語言有些犀利。“大叔,你為何天天穿得這么正式,就不能放下身段,穿得隨意一些?每天看到你,都會有無形的壓力呢!”
其實,渡邊還很年輕,也只有35歲,“臭小子,有壓力才有動力。”他倒是隨彎就彎,教育起來,“我是時刻提醒自己專注于某些事情,而不要把過多精力浪費在無謂的事上。”
“比如早上穿衣服,是穿這件好,還是那件好呢?如果買上幾套合體的服裝,就不會有太多的啰嗦,哪怕貴上幾倍。要知道,時間是寶貴的。所以……”渡邊講到這里,故意停頓了下,“如果你們拋棄一件認為生活中并不特別需要的物件,我會給你們1千日元。”
這個提議,讓在場的同事們歡呼雀躍,當然,我們都認為他是一句醉話。
可第二天一上班,渡邊卻告訴我們,他的話真實有效,是真的“有償服務”。“那你豈不是要賠大發了,況且,對你自己一點好處也沒有。”渡邊大手一揮,“沒好處的事,我是不會做的。”
事實證明,舍棄一些物件,真的是大有益處。有位男同事,上班經常遲到,這些天一狠心將游戲機丟掉,不再熬夜貪玩。“一直沒下狠心丟掉游戲機,丟掉后,感覺一下子生活有了條理,不再沉迷于虛幻的世界了。”此后,他又丟掉了一些認為對自己不重要的東西。當然,他是不好意思向渡邊索要“小費”的。
以前,也看到一些名人關于崇尚極簡主義的報道,比如蘋果的創始人史蒂夫·喬布斯,“你不需要決定要做什么,而是決定不做什么。”他的家是極簡主義的奉行地,幾乎沒有家具和配飾,只有一幅愛因斯坦的畫像、一盞Tiffany的落地燈、一張床和一把椅子。他,永遠的牛仔褲+永遠的黑上衣。“保持饑餓,保持愚蠢”,這是他的名言。
過去我覺得,這些名人所做的事跟自己無關,但經過接觸“極限民”,認為生活的有趣在于“取舍”。梭羅曾說,“多余的財富只能夠買多余的東西,人的靈魂必需的東西,是不需要花錢購買的。”
做“極限民”,會擁有更多自己的時間。如今在中國,人人慨嘆時間都去哪了?為各種事忙,在某購物網上花費一兩個小時,在工作上,往往一心幾用,一會看看手機,一會瀏覽下購物網站,與親朋聚會,大伙都低頭看著手機網聊,最親近的人都忘了關懷與溝通……
各種忙的狀態下,是一個個疲憊不堪的靈魂。工作執行力低下,經常與別人進行各種攀比,他家的房子真大,那個人的豪車我什么時候能買得起?內心做著比較,在物欲橫流的今天,得不到安寧,經常動怒,各種看不慣,情緒化。
現在中國流行“佛系中年”“佛系青年”,其實,也是在說明人要盡量看淡一些事情。但如果做一個“極限民”,從身邊的小事做起,身體力行,更具有現實意義。
只做到精神麻木,是不健康也不算是積極的生活方式。同時,極簡主義也是一種節約、環保,更加注意力集中,更徹底地做自己。
由此,我拒絕了親朋好友委托我在日本購物的請求,把帶過來的70%的物品丟掉,把還未開封的化妝品送人,書盡量不買,擁有一個電子閱讀器足以……
如今,生活簡單起來,去掉那些無用的東西,我越來越清楚什么是自己真正在乎的。“不買新東西,所以就會更珍惜現有的東西。”生活中也學會了感恩,做個“極限民”,“少,才是一種幸福。”
編輯 楊曉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