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方向是敞開的（組詩）

楊獻平，河北沙河人，1973年生。中國作協會員。作品見于《中國作家》《人民文學》《大家》《詩刊》等刊物。曾獲全國第三屆冰心散文獎單篇作品獎、全軍文藝優秀作品獎等數十項。已出版的有詩集《命中》等。現居成都。

傍晚一瞬

要給一枝車前草，用紅圍巾，側身染一幕

過度倉皇的日落時分;用石頭的外衣

抵達大地的憤怒。其實是丘陵

高山之上的雪和朝霞

其實是在路邊，荒蕪的良心

用風撩草的方式……，悲嘆的溪水，載著苔醉

泥沙的碎骨。越來越少的親人

在荒野的路徑、溪水、雜草之曠野

此一瞬間，我也在老去，像秋天開裂的對岸

京都記

京都不完美，幸有你在

燈下或者街上，這是一個移動的年代

我們攜帶各自的灰塵

一場電影以后，枯樹上的落日

流云佯做悲傷的初衷

只是讓我就著傍晚的橫切面

眾生隱遁的背影，從一扇門進入以后

世界頓時空了。盡管還在夜晚，唇邊的料理

似乎萬千子民，并且攜帶

向上的魚群，暖手的閃電

多么好，我從左邊放開自己

看到整個后半生，有些花色的墻飾

端坐的他人。而你唇邊，白色的牙齒

我想這就是生活了，一如你自顧自的手指

和酒杯的距離，與即將的黎明，相互的加持與倚仗

突然間淚流滿面

想哭就哭。多年前，我已經不具備了

醒來的窗外，一棟樓再向前，百米之外的人間

幾個人在車流之間。這情景像極了人生

我們都在危險的邊緣

生死未卜。也都在用肉身

收斂塵土及其黏合力。幸好天空的方向是敞開的

可哪里才算到達？

這是下午，霾重，心緊

我一時茫然，繼續躺在床上

突然間淚流滿面

高鐵途中

高鐵總讓我看到墳墓

一閃而過。這像極了所有的生

和死。隨后的田野栽種松柏

楠木和柑橘。城市在灰燼中鞍馬勞頓

河流緊咬嘴唇。唯有山川不動

當黑暗突然襲身

隧道大都不長，但有惡風

從我到遠方。枯枝上，灰雀登臨夕陽

車過三門峽

冬天懷揣安慰，積雪在它自己的陰影里

酣睡。北方太崎嶇了，草木于山坡構筑灰燼

車到三門峽，盡管沒有下車

我試著用腳趾和內心，與黃河親近

地下和地上的事物

總會隔空，運載天地密語和人間消息

北方

我之故鄉太行山上，燕山向南

深澗水流，風在販賣

京城的口水：南方發現盜賊

犯上作亂的某一伙人，三個月前

伏誅午門。此外是游牧的弓箭

鑼鼓的舉人;狼煙屠城

何止一次兩回？哦，余生也晚

似乎是黎明時分

遠行者返回，車過洛陽龍門，再黃河向北

撲面的冬麥好生俊美

但還必須想起一匹馬

棗紅色的，它在啃月光的地衣

鄰家二嫂沖它拋擲土塊

那是給光陰的繡球啊，哎喲喂，我的北方，我的親人

舊鄉村

枯草又一次舍掉自己

在近處側身，討論看它們的我

和更多的人們。抓住其中一根

或者與身體摩擦，干燥又決絕的聲響

還有些水分，肯定來自于地底

帶來祖先的消息。好在日光尚好

好在我坐在自家院子里

盡管橫著的風，對一個回鄉者

葆有料峭的敵意。這是農歷丁酉年臘月最后兩天

遠山提著它們稀疏的影子

在村外休整，真的是草木皆兵啊

要感謝三只喜鵲，騎著院墻，喳喳亂語

春節

實際上在慶祝：肉身的螺紋

生命的城堞。用一杯酒，解決過往的不快

人生至此，我們愛的越來越少

慈悲卻成倍增長。這世界縮小至一間茅屋

即便現在的鄉村，也陳列水泥鋼筋

每個人的內心

只是固定的那幾個

愛與恨。血緣收縮也延展

盡管有時候堵塞、淤積、崩斷

可那一支螺絲始終貫穿

城頭上的旗幟，依舊是中國的姓氏百家

這是除夕，鞭炮敲打的

只有鄉村了。粗糙的飯菜

廉價的禮品。唉，盡量給她最好的

吃穿用，我的母親。盡量讓他們感覺世界

我的侄子們。可惜，我已經不能喝酒了

茶水里的淚痕，花朵蕩漾

福字上滿布星辰。當我起身，時問汪洋

又一個春節過去了

春天的院落里，日光洗地，灰塵平安

禮物

那么重的，也都會輕

露水自開自落，萬物自私

人當然在其中，鳥兒飛過朝代

泥土在靈魂中打鼾，蟲鳴鼓動山野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

紛繁世事，雜亂又規整

眾生滔滔，但都同族同宗

因此：請讓我們以手心的紋路

為命運洗肺，去掉厄難與痛苦的

核心部分;請讓巖石抱住苔蘚

暖住茅草的裂痕。請讓刀刃避開血肉

聽從空氣的軌道合理方向;請撫摸自我胸口

祝福天下萬種，在黎明的鮮花山岡

地鐵

上去的人，看起來都像回家

唯有那些行李多的，來自何處不重要

你也如此這般。一個人和一個人相遇

一群和一群人碰面。以前的人以地下為禁忌

現在則圖方便。快速到達

很多次我從某個洞口，裝飾華麗

還有方便電梯。地上的人在地下會晤

每個人把自己交給自己

別人是誰？每當乘坐我都如墜夢境

唯有天熱之時，大片的肌膚宛若刀子的豁口

內在的火焰兀自燃燒之后

就是天性神授。可我愿意如此這般

用欲望撫摸，證實肉身還能對陣殺伐

骨頭作響，就像某一個女子無意跌落的銅紐扣

從另一地出來，日光，或者霧霾

這個時代，看起來紛攘

實際上是自我的戰爭。當我離開某個站口

哦，地下，它縱容著無數幽靈

每一個人搭乘和進出的，臉蛋都那么生動

有一些驚悸撐開皮膚的縫隙

有一些聚散，一如沸騰的體液于燈光之掌心轉眼不見

滯留

雷同于午夜之河水。被雪打濕的人

他始終有一顆北方之心

故園安在？世界太大，竟無一問收容

城市再包容也是異鄉

對于鄉野長大的我，繁華即使覆蓋天庭

我還是想念：一座石頭房子和它四周的荒草

一個人所在的陋室，院外老樹上的喜鵲

就像此刻：成都不過是謀生之所

太多的同類我卻兩手空空

胸腔里缺少爐火。2016年春節我將獨自于此伶仃

有房屋，但不是安頓

有熟悉者，卻都回家或者一家人

哪怕一兩個親戚，兩三只餃子

如此說足夠直白，可我還是想：一個人一生最緊要的事

是真的委身于草芥及其點燃的溫暖

溫酒我早已厭倦，我只想：在春節前三天走州過縣

寒風穿過骨頭，也想回到容納我的懷抱和屋檐

詩人詩觀

文學從來不是某種事物和意識形態的傳導體，反而，文學藝術更應當向大多數甚至絕對大多數的人提供一種獨立的孔徑，它可以是美輪美奐的，更可以是幽暗生澀的。文學的本質不是為了贊美和歌頌，而是為了更深層次去發現時代的病癥，對每個人寄寓仁慈的關懷、理解、同情和鼓舞。甚至可以用最殘酷和黑暗的方式去探索人性人心的幽微與斑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