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強

濤哥向我走來。
他越來越像我當年的班主任了,一個作家,一個高中老師,每見到他我就想起那所高中,生出一股莫名的(學生特有的)懼怕感。可惜我不是他的學生,2000年,我讀高一,濤哥來到這所高中任教,我們擦肩而過在同一座教學樓里。
所以,最初認識的幾年叫他“喬老師”,后來感覺太生分,遂喊濤哥。
那已經是8年后的事了,我第一次以相識的身份走進他的辦公室。此后,談論文學成了我們交往最大的話題。比如此刻,濤哥向我走來,在汶河邊的柏油路上,我回到老家,他來迎接。挺有意思,他從梁山上下來,到了我老家;我卻逃走了,去了別人的老家。
一個梁山人,放著及時雨的寶座不坐,不遠百里來到沂蒙山區,教書育人的同時孜孜不倦于文學,是什么精神?一些年,“蒙陰有個喬洪濤”成為許多作家第一次見我后脫口而出的一句話。一個小城,因有了這樣一個梁山好漢,文學氣象煥然一新。當然,他自始至終都是超越小城的,對小說的不斷摸索,對自我的不斷剖析,對文本的不斷打磨,把他從封閉的山區拔出來,投向文學的高地。
有幾年我們陷于對過去中文系時光的追憶,在他的鼓勵下,我寫了一個長篇小說,他也寫了一些短篇和中篇。高一閣——底層知識分子,不安又無奈,有騷氣,無動力,是他一段時間里對小說形象的貢獻。當文字不能抵達設定的高地,我們憤懣,酒徒蕭索,共同熱愛的一些作家也不能拯救我們。
我試圖用虛擬的地理老師的眼睛來審視眼前這個語文老師,代表地理元素的梁山、沂蒙山、黃河,構成了一個不規則三角形:梁山是欲罷還休的野性或匪性,是生養他的故鄉,小說中不時會跳躍而出的壯麗篇章;沂蒙山是寄居地,是幻想中的桃花源,卻又滿目瘡痍,是他筆下的現實或更接近散文的部分;只有黃河,才是他最柔軟的居所,童年和蘆葦蕩,因一條河而徹夜難眠。
三重身份的濤哥,和幾個作家跨過汶河,開了一片“作家菜園”。他們用鋤頭做的筆,寫下一畦畦文章。或許是對黃河畔童年記憶的深切懷念,或許是菜園激發了農耕想象,節氣在他的菜園里復活,近20萬字的長篇散文《大地筆記》結結實實擺在了他的案頭。
《大地筆記》帶來意想不到的贊譽,他開始轉戰下一個戰場——到湖邊去,不是瓦爾登湖,是云蒙湖。也不能說是真實的云蒙湖,現實存在的湖帶來靈感,文學的湖脫穎而出。他將自己對文學的思索放諸湖邊,將生活的憤懣和激越放諸湖邊,將梭羅和陶淵明放諸湖邊,更將自己單純的身體,不摻雜任何因素的情緒放逐到水草深處。
插一個題外話,近20年來,能在喬老師麾下就讀,是熱愛文學的高中生的幸事。他將自己的文學經驗傾囊授出,帶領學生走進文學的海洋,與最真實的李杜、魯郭茅對話。已有一些有才華的年輕人走上了文學道路——我為學弟學妹們慶幸。
小說家做了湖邊隱士,但還是要回來的。回歸的意義是什么?是對小說新的認識,對自我的重新約束,所以近一段時間濤哥深陷靈感的“風暴眼”,一篇又一篇短小而又精悍的小說流瀉而出。我讀之,頗快慰,新的改變和提升顯而易見,關鍵是我又發現了那股蓬勃的生氣。
比如《在山上捉雞是一件危險的事》,兩個心懷鬼胎的男人,大雪后上山捉野雞。一個風雪交加又詭異莫測的故事,“我”和張朗捉的不是雞,故事背后有另一個故事。“我”把張朗的妹妹殺害藏尸冰柜,對方此行是要謀殺“我”,卻自己身死,“我”的抑郁癥也好了……敘事緊湊,不著痕跡,生猛而又有藝術的節制。我不僅看到了一個脫胎換骨的小說,也看到了小說背后那個脫胎換骨的作者。
騷動、悲憫、歡快赴死——我用這幾個詞匯來形容所喜歡的優秀小說,也形容濤哥最近的短篇小說探索。一般的說法,小說首先是故事,現在某些程度也可以這么說,但小說也應該是一種藝術,或者首先是藝術,是藝術化的故事。
然而,他或者他的小說,依然還是那個敏銳的知識分子,是大地上生長出來的一枚葉子。無論是小說還是散文,那個對天地滿懷悲憫的自語者,那個消除了虛構和非虛構界限的寫作者,所呈現的所有文字都是真實的,出走和自我解剖灌注在他或者作品中,構成了一個現代版的文學地圖。
他依然是“在文字里持刀遠行”的梁山好漢,用文字開拓疆域、替天行道。
喬洪濤,1980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張煒工作室學員,山東省簽約作家,現供職于蒙陰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