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六章]

龐培

舞蹈

舞蹈是我所見過的最傷感的藝術。有五名纖弱敏感的少女，全都用落葉似的輕柔的腳步走路，其中一個動作特別放松，微笑是無力的。她們細致、蒼白的肢體宛如夢境，連骨頭都透出凄美，向上舉的手臂剎那間形成世上最深的祈禱。她們用無聲和朝上抬的眼睫毛談話；用向上挽起的頭發、秀麗的腳趾、光滑的腹部和尖尖的胸乳一一種無告的美頃刻間籠罩全場。

書

一本安寧的書，安寧而冷的書。像十二月里的早晨，陽光擠過了窗縫（它用舌頭舔了舔窗縫里的霜）。從灰白的水泥公寓樓道溢出它酡紅的酒漿的書。晨曦在枯樹枝上。在街頭招貼畫嘩嘩作響的寒風里流露出柔和溫熱的安詳之書。沒有戀愛，但已做好了戀愛準備的微笑之書——微笑是它所認可的唯一孤寂——草叢中一條無人的小徑之書。為一切秘密的失敗者所夢想——不是滾滾長河，而是長河中飛掠過的一只鳥翅那么小，或它底下的粼粼波光那樣清澈的書。像一條從大地上移過云影的陽光——一本會在最短的時間內隨即消失的書（內陸之書）——消失和再現，這是同一個秘密：最深的秘密——一本用無聲的沉默表達勸慰之書，像中午的房門，被微風開啟。

枕頭

枕頭是秘密的夢想的泉源。是世上的大海、山巒、沙漠、酷熱的風暴和異國漫長的旅程在事物形體上的再現。枕頭極其簡單的形狀保證了它所提供的世界的復雜性。在外省一個深冬的僻靜小鎮上，臨河的旅館里，它是還鄉的諾言，是家園催人入睡的護身符。

夜

從夜到夜，是人們一生中最短的路，最難以把握的部分，通過各種各樣的事物，人們試圖把它弄好、折疊起來：椅子、書籍、女人、無助的夢想……但黎明終究以同一種方式到來，天亮時分窗外的晨曦，微風中樹葉上的露滴和寧靜，似乎是人類活動的徒勞的真相。夜依舊那樣，體積勻稱，面積適中，音色穩定。其中的黑暗是一種巨變的保障。夜是奴隸身上的烙印，是無名無姓的男女河流般的哀吼。夜是死者的外套，是活人們長在身上的草（他的記憶在一根根將它們點數）。夜的栗殼色衣櫥里，藏著我們童年時穿的小衣服，乃至嬰兒的襁褓，只不過它再次出現時會引起我們極度的恐慌（我有一次就被我兒時用過的吸奶瓶嚇了一跳）。從孤獨的角度看，夜的形象是恐怖的，未來時的（房間過大、衣袖過寬）。

提琴

我們在提琴的木紋中發現一陣陣嚴寒樹上吹落的細雪，我們在它……彎曲的琴軸上聽到旅行途中流到山巖背后去的河流，聽到早晨清粼粼的水，快快樂樂地流進深冬晦暗山巖的溪水。這山巖在大地的表層層層疊疊，裸露出人類漫長的苦役。有多少森林的寂靜籠罩著這一層薄薄的琴板，你用手摸上去又光滑、又溫和的琴板，像一名褐色少女厚暖的頭發，像她靦腆而快樂的面頰——多少落葉的歌唱深重地嘆息——村莊被遠方的游子用額上的皺紋所染上的鄉愁。我們打開走廊里的房門，放任遠方被午后的蟬翼催促著的盛大光亮的夏日，挾帶它的樹蔭和廚房間的陰風吹來、吹來——以及像地里的種子那樣綻裂的吉他上的和弦。一個流亡民族的眼淚，閣樓上藏起的昔日相片。樂手們用笨拙的呼吸擦亮了的鳥的啼囀——他們的藍色天鵝絨般的死……

薔薇

薔薇是江南的美麗的花，是春天穿在女孩子們身上的裙裾。薔薇是我童年——因為它有一些長在鄰居的墻頭——最寬廣的路口，它那淡淡的幽香總是使我想起落在戀人們身上初次的親吻，初次的擁入懷中。薔薇的花瓣像水滴一樣清，濕潤的花葉形同青年的面頰，它的開放像一個大人家的女孩子那樣體面、端莊，也一樣手腳輕。它像坐在窗畔讀書（有關波提切利繪畫生涯的插頁）的少女一樣迷人，它在它自己的花香里（體香里）專注著、遐想著—一慢慢綻放，不為其他四月的大自然事物所打擾，猶如一種女性的品質，隨著春天來臨、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