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了一輩子

向暖

一

躺在床上的爸爸手指動了一下，我把耳朵貼到他嘴邊。

“你媽媽，我想見……你媽媽。”他的聲音非常微弱。

沒想到在我爸癌癥晚期、彌留之際，最想見的人竟是我媽。

我父母離婚20年了，離婚后，他們盡量避免碰面。實在迫不得已需要交流的時候，也頂多通個電話。

他們離婚時我13歲，跟著媽媽生活。我爸沒照顧過我，也從不過問我的學習。但他經常帶我出去玩，滿足我媽不愿滿足我的心愿。他也從來不像媽媽那樣給我壓力，只要我活得快樂就好。所以我和我爸一直感情不錯。

我走到病室外面給我媽打電話。她正在三亞過冬，跟她的男朋友，一個比她小七歲的男人。

我媽這些年事業紅火，手頭很有些錢。她離婚后一直沒有再婚，最近幾年才交了這個男友。

電話只響了一聲，我媽就接了。我哽咽著說：“媽，我爸想見見你，他快不行了。”

她沉默良久，才說：“我趕不回去，來不及……妮妮，別給你爸插管子，他自由慣了，不喜歡這樣。”

我掛了電話，覺得我媽真狠心。我努力抑制住要流下的眼淚，走回病房對我爸說：“她在三亞，暫時還回不來。”我不想騙他，讓他做無謂的等待。

“她還在恨我。”我爸說，“你媽恨了我一輩子，可她不知道……這輩子我心里只有她一個。”

這是我爸留下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話。

我媽是在我爸葬禮之后第二天回來的。可能因為途中太累，也可能因為沒有化妝，她臉上的皺紋特別深。60歲之后，我媽依然堅持工作，她總覺得自己年輕，可是此刻，我看到的分明是一個老嫗。

二

記得我十歲之后，我爸和我媽就不在一個臥室睡覺了。我爸經常回家很晚，喝得醉醺醺的，倒頭就睡。我曾經問過我媽，她說因為她神經衰弱，我爸打呼嚕，影響她休息。

我13歲那年，有一天我媽單獨和我出去吃飯。我媽突然對我說：“妮妮，我跟你爸離婚了，以后你跟著我。”

我爸愛抽煙打牌，跟朋友喝酒瞎逛，離婚后生活倒也熱熱鬧鬧的。他生活不拘小節，但人帥，會玩，跟什么人都能玩到一塊兒。他多才多藝，會吹笛子、彈吉他、拉手風琴，還有一把好嗓子，如果你不跟他生活在一起，會覺得他是個蠻有魅力的人。

離婚后，我爸身邊也出現過幾個女人，但不曉得為什么最后都沒有結成婚。

我媽原來在一個紡織廠上班，廠子效益不好，她失業了。后來，她開過編織社、賣過毛線、賣過衣服、賣過家具，挺不容易的。我媽很要強，身上一直有股不服輸的勁兒，最后終于在高級定制這一行闖出一條血路。

我媽事業做得有聲有色，我們的生活也有了起色。我爸卻一直過得馬馬虎虎的，不過他對生活向來沒什么要求。

后來我慢慢長大，曾經想撮合他們復婚。可是他們都沒有這個意思，尤其是我媽，連面都不想見。我也只好作罷。

再后來我結婚生子。我爸幾乎每周都要過來帶外孫出去玩，祖孫倆玩得特別好。

我媽除了給我伺候過月子之外，不怎么到我的小家來。一方面是因為她很忙；另一方面是不想打擾我的生活。

后來我的生活穩定了，孩子也漸漸懂事，我媽才找了一個男友。那人比她小七歲，但外表持重，性格沉穩，跟我爸完全不一樣。

三

聽姨媽講，我爸和我媽年輕時曾經談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當年我爸是部隊上的文藝兵，我媽年輕時也愛唱愛跳，他們倆是在一次演出時一見傾心的。后來我媽被一個小混混糾纏，我爸還上演過英雄救美，被人戳了一刀，差點送命。

我爸為了我媽放棄了留在部隊的機會，從另一個城市跑到我們這里，把我媽寵得像個公主。我媽本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姑娘，可也為了我爸洗手做湯羹。

但他們的戀情遭到了家人的極力反對，尤其是我的外公。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我外公生了一場重病。我爸想盡辦法聯系到了北京的一家醫院。他還親自跟到北京，衣不解帶、端屎倒尿地伺候我外公。外公一方面受了感動，另一方面人生病后很多想法會改變，他終于答應了我爸媽的婚事。

結婚后，我媽才發現，她和我爸在生活方式、人生追求上完全不搭。我爸或許肯為她去死，卻不能為她改變生活習慣。

我媽信奉幸福生活要靠雙手創造，總想給我更好的生活。她充滿理想和干勁兒，在紡織廠從廣播員做到工會主席，一直很上進。

而我爸信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以及人生及時行樂。他一輩子都是科員，最大的愛好是和朋友喝喝酒、唱唱歌，在廣場上給跳舞的人義務拉手風琴。他太愛玩，經常不著家，家務活都落到我媽頭上。我媽工作累，回家又不得閑，心里怎能沒有怨氣？

我爸也想努力達到我媽的要求，可是人的短期行為會被愛情改變，性格卻不會。

所以他們的生活模式就成了我爸努力做個好丈夫卻力不從心，而我媽一次次失望。

就說生我那天吧，我媽羊水忽然破了，我爸當時正在外面喝酒，是鄰居把她送到醫院。我爸得知消息趕往醫院，卻因為喝了點酒，心里又慌，騎車跟另一輛自行車相撞，我爸摔得頭破血流。我媽被推出產房時，看到滿頭是血的我爸，心情崩潰。

這樣的事情還有很多。而且我爸媽差距一天天拉大，我媽越來越忙，再也沒空聽我爸唱歌，于是我爸就唱給別人聽——他跟一位女同事傳出了一些謠言。

謠言傳到我媽耳朵里，她不信，也沒空搭理，那會兒廠里要提她當副廠長，她要操心的事兒多著呢。

我媽被提拔為副廠長的那天，心血來潮，想去跟我爸分享這個好消息。當時已是下班時間，我媽推開我爸辦公室的門，看到了刺眼的一幕——謠言的女主角正坐在我爸腿上……

那天之后，一生驕傲的我媽就跟我爸分居了。三年后，那個阿姨懷孕了，傳言孩子是我爸的，我媽提出離婚，毫無回旋余地。

這些故事來自于我姨媽的敘述，姨媽說，我爸媽離婚的根本原因還是價值觀不同，他們只適合相愛，不適合一起生活。這就是通常所說的相愛容易相處難。

四

在醫院陪護我爸的日子里，我也聽他斷斷續續講了一些往事。

他說他沒愛過那個阿姨，孩子也不是他的。他說在我媽面前，他永遠是個失敗者。他想達到媽媽的要求，想讓她開心，可是他做不到。后來他開始害怕回家，只有在外面才能松口氣。

我媽沒跟我交流過這些事，離婚后，她似乎完全忘掉了我爸這個人的存在，偶爾有交集，也是因為我。

我的婚禮他們都參加了。

我爸在婚禮上流了淚，而我媽一直面容嚴肅，她一生滿身鎧甲，像個女戰士，生活最艱難的時候也沒見她哭過。

我爸的眼淚讓他倆有了一次對話的機會。我媽輕輕說了一句：“孩子結婚是喜事，你哭什么呀。”

“她結婚了，以后我就是一個人了，真的就只有我一個人了。”我爸說。

我媽半天沒說話，過了許久才忽然說：“你不是最喜歡自由嗎？現在正好隨心了。”

他們另外一次對話是在我兒子出生那天。他們都守在產房外面，門開了，大家都圍上去看孩子，只有我爸專等著稍后被推出來的我。我媽很快也來到我身邊，對我爸說：“你也不過去看看孩子，讓親家覺得你不稀罕孩子。”

“我得先看看我的孩子怎么樣了。”我爸任性地說，“那個孩子再親也是隔代人，妮妮才是我們的孩子，是你和我的孩子。”

我媽媽沒再說話。

五

我爸去世一個月后，我媽正式退休了。她說這些年她太累了，現在干不動了，想歇歇了。

“你不是說要奮斗一生嗎，在家里待著不會悶嗎？”

“他都走了，奮斗還有什么意義呢。”我媽悠悠地說。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指的是我爸。我很驚訝，也許真如姨媽所說，我媽這輩子心里其實只有我爸一個人，她恨他，嫌他，可沒辦法不愛他。她不理他，可似乎這么多年，都是活給他看的。

我媽又要去三亞，這次是一個人，她和男朋友分手了。她說自己對生活要求太苛刻，很難與人相處，也許更適合一個人過。臨走時，她也沒去我爸的墓地上看看，不過她囑咐了我一句：“等我死了，把我跟你爸葬一起吧。”

我流著淚想，也不知道將來到了那邊他們能不能處得來。

盧松摘自《中外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