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機勃勃的上海民營院團

榮廣潤

上海市民營文藝表演團體展演已經舉辦6年了，我每年都有機會觀摩演出，擔任評委，可以說親身見證了民營劇團這些年的發展成長。這里我想談一點對今年展演的印象和評價，其中也包括其他幾位評委一起討論的意見和看法。希望給今天在座的民營院團的負責人提供一點信息，給大家提供一些參考。

我想講兩個問題。一是對今年參演作品的簡單評述；二是稍微深入地討論一下現實題材的創作問題。近年來，我們民營劇團作品中相當多比例的題材是源自現實生活中的先進典型或者模范人物。那么，在此類作品的創作中，依據真人真事編劇的過程中會碰到怎樣的問題？以及要注意的方面是哪些？民營劇團主要扎根在基層，為基層服務，同時又跟所在地的政府合作比較緊密，這是民營劇團目前發展的一個重要方面。所以，對你們來說，創排好現實主義題材的作品顯得非常重要。

對于今年的展演作品，我有三個非常深的印象：一個是我們民營劇團的發展總體水平已進入穩中有升的階段。我記得展演剛開始的兩年評選和評述的時候講得比較多的是基本方法的問題。現在已不需要講了，因為展演的總體水平已經提高了很多，討論的議題更多地集中在如何出優品精品，在全市的文藝創作中如何發揮更大的作用。這是一個很大的進步。

2015年是上海民營劇團發展的一個高峰，所以次年的展演有了張軍的《春江花月夜》和音樂劇《猶太人在上海》這兩部作品。《猶太人在上海》被選為2015年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的開幕演出，兩部作品在全國范圍內受到關注、重視和好評，《猶太人在上海》還走進了紐約百老匯。加上同期出現的話劇《匯賢坊》、滬劇《51把鑰匙》等，可以說這是上海民營劇團的第一次大面積的勝利，按我的看法就是第一次高潮，現在是時候醞釀第二次高潮了。2016年以后，民營劇團進入穩中有升的階段。具體表現是競爭展演劇目的數量大增。當然，我們不能光看數量，但是正因為質量本身有提高，才會帶動更多數量。我們現在的培訓班（上海市演出行業協會主辦“2018上海民營院團主要負責人強化能力培訓班”）也好，民營劇團的展演也好，整個民營劇團的發展也好，都已經列入到上海“文創50條”，列入到了上海的文藝工作的總體規劃當中了。這即是說，政府也好，社會也好，已經把我們民營劇團的工作、創作、演出看成整個城市文化發展的一支非常重要的力量。

第二個印象，就是這次我們民營劇團精益求精，注重藝術質量的態度和努力。今年展演有3臺是孵化的劇目，它們參加過以前的展演，此次作了修改打磨，帶著新版又來參加展演。這個現象，說明我們一些民營劇團并不是以爭取到一個展演資格為目標，也不是以生存為目標，而是積極地爭取在上海的演藝市場上有所作為，在藝術質量、社會影響和劇團的發展戰略上有追求，愿意不斷地投入、加工、不斷地提高作品的總體水平。這是一個很大的進展。

我在以前的講座中曾講過：我們民營劇團的發展要從國民經濟當中的民營企業的發展汲取經驗和啟示。民營劇團和民營企業一樣都有一個從小到大發展壯大的過程。當然經濟領域里面的改革跟我們文化藝術領域里面改革的規律不完全一樣，還要牽涉到意識形態的問題等等，可能發展的速度會慢一點，但是它一定會有這樣一個過程。

第三點印象是民營劇團藝術品種的多樣化和各自對劇團特色的追求。以話劇為例。上海的民營話劇目前大致已有3支重要力量。一支力量主要是以為基層服務為己任，以反映現實生活題材為內容。比如這次演出《長腳雨》的光啟劇社，幾年來創作演出了一些反映社區生活的作品，這次寫的是漸凍人，以及圍繞漸凍人生活的一些市民，表現這個社會真實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這類作品比較寫實，比較有上海地域特色。包括上海現代人劇社的《匯賢坊》，也屬于這種。第二種，是很有知名度的“開心麻花”跟錦輝傳播，他們的方針是以開拓市場，爭取票房，最大限度地爭取關注，爭取商業回報。風格上有一定特色。尤其開心麻花，大家知道開心麻花喜劇，它的喜劇是有特色。這次的《老友記》，我覺得是這幾年開心麻花參加展演最好的一個作品。 這支力量在民營劇團中可以說是不可或缺的，因為民營劇團的生存肯定離不開關注，肯定離不開票房，肯定離不開社會資助或者各種資源。因為民營劇團的規律第一是生存、第二是發展。而成立至今已有24年歷史的上海現代人劇社則是這兩種力量的綜合體。

第三支力量是今年的一個亮點，就是椎劇場。椎劇場的特色是專做嚴肅的藝術戲劇。他們在藝術上有深度的內涵追求，選擇國外著名的當代名劇，請外國導演和中國演員合作，用一種非常嚴肅的態度來演繹。所以它的觀眾群就不一定是社區居民了，也不一定是像開心麻花的粉絲，而是另外一批希望有思考，有品味，或者說對藝術有更高的一種鑒賞和要求的人群。我覺得這支力量出現以后，我們上海的話劇結構就更豐富了：有主流的、反映現實題材的；有比較商業和娛樂性質的；還有這種純粹藝術追求的獨立節目。這也說明我們民營劇團的發展達到了較高的水準。我覺得這很像我們上海的城市精神，海納百川，適應各種層面。這個局面非常好，如果大家都千篇一律，或者我們民營劇團的演出一眼看去類型都差不多，我們還怎么能夠反映上海文化特色呢？所以說，今年我們的展演是挺豐富多彩的。包括小節目。尤其是音樂方面的小節目也很多樣。有器樂，有聲樂，有西洋樂，有民樂，有大型交響樂隊，有室內樂，有獨唱，有獨奏。這反映出，上海音樂藝術的普及程度，以及市民的鑒賞能力，在全國都是很先進的。而且確實今年我們看到的不少作品水準挺高。

下面我就具體的作品再來做一點具體的點評，主要是我的看法，但是我會吸收其他評委們討論時的一些看法。

話劇《匯賢坊》曾是2016年展演劇目，作為孵化項目，它作了進一步的加工修改，現在呈現出來一個新面目。這個作品本身是上海題材、上海特色，描寫我們上海的弄堂，上海的普通市民，上海的日常生活，只是通過動遷這個角度來表現。原來劇本就很有生活氣息生活質感。作者本身是新聞記者，也在我們戲劇學院受過科班訓練，所以他對上海市民生活以及上海城市變遷的那些動態以及人物，它有大量的資料，有這樣的基礎，所以寫出一個非常不錯的劇本。修改后人物邏輯分寸都有進一步梳理和提高。尤其修改本的導演 將戲理得很干凈很順暢。這個戲的再提高可能要注重一個問題：要寫好動遷中的上海人，而不是寫上海人的動遷。

文慧滬劇團的《四月歌聲》也是新的修改本，它表現的是1949年上海解放前夕中共地下黨員的斗爭和獻身。戲比以前更注重人物情感的抒發，人物關系也比較緊密。舞臺呈現的完整性、二度創作各部門的綜合程度都相當不錯。存在的問題是情感的抒發與戲劇情境的結合有些脫節，有些情節的合理性還需提高。

《白蛇驚變》是音樂劇。導演徐俊的二度創作一直與名家有合作，這次團隊依舊請來很專業的團隊，所以無論是舞臺的呈現，包括音樂，總體來講非常不錯；音樂舞蹈的編排，調度戲劇節奏的把握都還不錯。還有一點值得一提，也是這部戲的特色：它融合了很多非遺元素，這是很好的文化和商業結合的模式。不過我覺得服飾造型上好像還可以斟酌一下，音樂的節奏變化處理也可以調整一下。

張軍的《水墨新調》也很好。張軍做音樂會不是第一次，這是他爭取昆曲觀眾長期努力的一部分。我覺得張軍其實非常不容易，因為他是從體制出來的，自己出來做，自負盈虧、承擔責任，在堅持昆曲藝術的同時也要在市場當中贏得更多關注。這兩年，他一直在做與音樂界跨界的結合。這次《水墨新調》是在梅賽德斯奔馳中心這樣一個大的場面辦了音樂會。雖然有個“賣點”是搖滾昆曲，其實觀眾大多還是沖著張軍來的，并不是沖著“搖滾”來的，所以個人的影響力非常重要。張軍現在可能會面臨這樣的難題：在演藝市場上，保持和提高自己的昆曲表演水準與吸收利用其他藝術因素的關系如何處理？我覺得這個關系很微妙，很考驗張軍的藝術智慧和判斷。

話劇《長腳雨》基礎不錯，以一個比較樸素的風格來表現當下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和關懷。現在的舞臺呈現顯得比較平，文本上因“車禍”而卷入漸凍人家庭的女主角的戲還理得不很清楚。這個人物進入漸凍人生活的起因是想解釋其實并無車禍撞人，自己原本無辜，然而，當她接觸到了漸凍人及其親屬的自強，她漸漸被感動，自辯的想法慢慢成為次要，這一心理歷程如能絲絲入扣地寫出層次寫出深度，劇本的內涵就會上一個臺階。

《老友記》是典型的開心麻花作品。開心麻花有較大的觀眾群和可觀的票房。其風格是一種鬧劇，情節的變化跌宕很抓人，劇場效果較好。如果主人公在獄中遇到的3個牢友的身份、基調能把握得再清晰準確一些的話，戲就會更加令人信服。

鼓鼓文化藝術團的精品節目專場8個作品都很有特色，其中《老鼠娶親》尤其突出。它根據老鼠的習性設計的鼓點節奏的變化、鼓的尺寸的選用、氣氛的創造、形象的生動、造型的簡練、表演上的準確，生動地營造了一個活躍的童話世界。它雖是一個小節目，卻將鼓樂的特點發揮得淋漓盡致。鼓樂就其本體而言，只是一種單一的打擊樂器，它沒有豐富的旋律，有的只是音響音色節奏的變化，這是它的局限。所以怎么來揚長避短，其實是鼓樂發展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課題。像《老鼠娶親》這個作品，就是揚長避短的成功例子。絳州鑼鼓來到上海以后，幾個團都想做大，也試著做了幾個大型作品，效果不盡如人意。我倒是建議遵循鼓樂的特殊規律，多搞些非常有特色的短小精悍的作品。

小節目專場中上海口琴會的演出令人感動，我們看到登臺口琴合奏的演員最年輕的也是70歲以上了，他們的指揮也已行動不便，真是精神可嘉。沈傳薪老師指揮的交響樂團陣容齊全，很有激情。徐世利老師的說唱一直活躍在社區基層，很有群眾的基礎。他們作為退休多年的老演員有這么高的熱情，是值得我們所有文藝工作者學習的。

下面我們來討論現實題材作品的創作問題。就是要正確認識和把握從生活原型到藝術典型的創作規律。

這是當前整個文藝創作普遍遇到的一個困難的課題。要破解這個難題，就要破除創作中的一些弊端：在創作思想上要破除概念化，在創作方法上要破除模式化，在創作技巧上要破除扁平化。概念化常常把模范人物當做先進思想的傳聲筒，唱詞多豪言壯語，人物總是假日不休息，工作起來不顧家。模式往往將戲劇沖突弄得千遍一律，要么夫妻鬧矛盾，要么子女不理解。扁平化則是把豐富復雜的生活和人物簡單化，或則堆砌好人好事，或則不食人間煙火。這些弊端我們民營劇團在幾年的實踐中已經注意到了，也在實踐中不斷解決改進，但還未根本解決。而解決的關鍵是要在豐富多彩的生活中和藝術規律中尋找。從生活的角度說，我們要真正深入地了解和感受生活中的人物，尤其是要深入了解人物的細節和他們所處的情境。從藝術規律說，我們要善于發現和辨別題材是否具備戲劇性。

這些問題在國有專業團體的創作中是一樣會碰到的。比如滬劇《敦煌女兒》，上海滬劇院歷經5年反復修改，茅善玉院長演得非常好，但戲至今還在打磨。為什么這么難？跟這個戲題材的戲劇性難以把握有關。劇中主人公樊錦詩是上世紀60年代北大考古學的畢業生，被常書鴻要到敦煌工作。她一生在敦煌從事敦煌學研究。在以往很長的時間里，敦煌學研究的中心在日本，經過她幾十年的不懈努力現在這個中心轉移到了中國；她另一個重大成就是為敦煌壁畫建了電子數據庫，使得這一輝煌的人類文化遺產能夠以現代化手段留存下來。這兩個成就足以使她成為對中國貢獻很大的一個歷史學研究者、敦煌學家。但是這兩個成就在舞臺上怎么表現？那真是難了。所以它的創作過程很艱苦。我們民營劇團寫生活中的模范人物首先也要判斷和鑒別一下，生活材料有沒有戲劇性的種子，能不能在未來成為一個戲劇性的作品，這其實是進入具體創作的前提。

進入創作之前還要對模范人物在實際生活中的情感世界，內心活動，以及外部環境，人際關系等等有深入和細致的了解和把握。我們有些作者常常會有一個苦惱：所寫的模范人物在生活中的事跡十分感人，但寫到戲里觀眾卻不相信。原因可能就是對生活深層和細部的東西還抓不住，對生活的邏輯和人物行為的邏輯還重視不夠。這次的滬劇《擔當》是一個孵化劇目，它從消防戰士的妻子、母親的角度寫消防戰士的擔當和奉獻，有一定特色，但兒子救火負傷毀容，醫生母親沒有發現的情節處理觀眾不太認同，劇團很努力，又進行了修改，效果有所改善，觀眾的疑問還未全部消解。究其原因就是生活邏輯的問題。消防戰士負傷失蹤，是件大事，部隊會立即查明，并可以立即查明。重傷毀容即使統計人數無法確定檢驗DNA也非難事，更何況母親與兒子面對面時的感知是最敏銳最準確的。現在戲里面一定要讓母子一時無法辨認，那就要有足夠的非常令人信服的特殊理由，否則就會缺乏真實性。所以根據真人真事編寫的戲在深入生活這個環節上是絕對不能淺嘗輒止浮光掠影的。只通過二手材料，沒有作者的真切感受，要寫出非常動人的東西是非常難的。

民營劇團扎根基層，從現實生活取材是常事，這次展演這類作品比例也最高，所以研究這個問題很重要很迫切。由于民營劇團扎根基層，與現實生活最接近最密切，所以從生活中尋找答案的機會也最多。相信在民營劇團發展成長的實踐中這個難題會解決得越來越好，好作品會越來越多。

以上想法，供大家參考。謝謝！

作者 上海戲劇學院教授，原院長

本文根據作者在“2018上海民營院團主要負責人強化能力培訓班”發言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