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李小李和老李》 濃淡適宜的海派生活畫卷

崔辰

傳統的海派電影側重二元沖突模式，“在沖突的營造上，擅長于以貧/富、都市/鄉村、善/惡等二元沖突模式呈現普通市民的生存困境，與他們在這種困境中渴望、掙扎與求生策略。而《大李小李和老李》中，則精準地從上海的文化性格中選擇人物個性，塑造角色，通過性格的沖突來設置二元沖突，并讓第三人成為中和的力量和電影的主角。

《大李小李和老李》是謝晉拍攝于1962年的一部黑白影片，拍攝時演員的語言是滬語，但限于當時的條件未能錄制同期音，還是在攝影棚配了普通話版本。拍攝后不久，這部電影莫須有地因為時代原因被批判成大毒草，讓謝晉導演飽受折磨。2018年滬語版由喬榛領銜擔任配音版的總導演，著名滑稽演員錢程擔任“方言指導”，盡可能地還原60年代的滬語環境。并請滬籍知名影視演藝人員徐崢、鄭愷、舒悅、奚美娟、曹可凡等錄制滬語對白，將老片進行2K修復后于上海國際電影節期間重新搬上銀幕。作為對去世十周年的謝晉的悼念，也完成了謝晉當年的一個心愿。

在當下看這部滬語版的電影，顯然有著非常濃厚的海派電影的特色和風貌。海派電影作為一種“浸潤著上海地域文化特色的審美價值趨奉”1的電影，有著時代的傳承和獨特的地域風味，《大李小李和老李》不僅是對上世紀上海電影黃金時代的三四十年代早期電影中海派文化的傳承，而且也以其獨特的表演、人物建構和空間設置勾勒出一幅獨特的60年代海派生活畫卷。

滑稽戲與海派文化

《大李小李和老李》的主要演員：扮演大李的劉俠聲、扮演老李的范哈哈以及配角文彬彬、俞祥明、嫩娘等都來自上?；纭２⑶疫@些演員大多都出演了1958年黃佐臨導演的滑稽戲電影《三毛學生意》?；鼞虻谋硌荩且元毥菓颉⑾嗦暤惹嚤硌轂榛A，又吸收了文明戲的表演特點?；鼞蜓輪T在“說”“學”“逗”“唱”和形體動作等方面都有較高要求。和《三毛學生意》相比較，《三毛學生意》是一部經典的滑稽戲電影，滑稽戲演員本身的表演和內容也成為電影的喜劇核心。而《大李小李和老李》雖然以滑稽戲演員為主角，但卻不是一部滑稽戲電影。主要表現在：改編了滑稽戲的丑角當道的核心；在調度滑稽戲演員時，導演控制了他們的表演張力，讓演員的表演融為電影畫面張力中的一部分，而不是特別突出；不僅有滑稽戲演員的表演，也有其他電影演員的出色表演，并用各種電影元素輔助。

其一，改編了滑稽戲丑角當道的核心設置。滑稽戲的主角一般是丑角，早期滑稽戲的主角往往生不逢時，或在艱難亂世中求生，他們糊涂、滑稽，但內心又善良，清晰?；鼞虻木枋恰耙猿笠娛ァ?，非常海派?！洞罄钚±詈屠侠睢冯m然是謝晉唯一一部喜劇電影，但并沒有采用刻意將任何一個人物作為丑角來設置獲得笑點的處理方式，而是凸顯了每個人物的特點和風格，脫離了傳統滑稽戲的人物設定。

其二，滑稽戲的形體動作是特別夸張的，有時簡直夸張到荒謬的程度。謝晉在調度滑稽戲演員時，克制了他們外在特別豐富的神情和動作。而是讓適當的動作、表情成為電影蒙太奇中的反映鏡頭，不作為電影中單獨和純粹的段落性表演。

在《大李小李和老李》中演理發師的文彬彬是《三毛學生意》的主角“三毛”，劉俠聲扮演三毛的理發師父。這兩位演員在《三毛學生意》中，有一段三毛和理發師傅學習迎客的段落，無論在臺詞、表演細節、動作上充滿了滑稽性和引人發笑的笑點，這一段也成為相對比較獨立的影戲段落。而謝晉在《大李小李和老李》中，并未讓文彬彬這位被譽為“東方卓別林”的滑稽戲笑匠來扮演主角，而是讓滑稽戲演員中表情相對不那么夸張的劉俠聲來扮演主角，并且把喜劇性融匯在整個電影的人物設置、動作傳遞之中，相對克制滑稽戲演員本身在表演上的極致性。

主演老李的范哈哈，在《三毛學生意》中扮演盲人，有極為豐富和夸張的肢體、表情動作。謝晉在《大李》中平常化他的外在表情，只是在關鍵的幾場戲中用上其特有的表情反應：諸如小李從書店買回來很多體育畫報貼在家里的各個地方，老李看了之后，十分吃不消，等他終于躺在床上，突然眼睛再次睜得渾圓，原來小李在床上方的墻上也貼了一張畫。另外一場戲是老李和大力士無意中被關到肉聯廠的冰庫中，兩人完全用表情和豐富的肢體語言發揮了滑稽戲演員的表演特點，充分表現了這一極端場景下人物的生動狀態。還有拔河那一場，范哈哈對拔河緊張時刻的反映，也不再是類似獨角戲的個人表演，而是充分融入劇情和節奏的，也體現了情節的緊張感。

另外，謝晉將動作和劇情緊密結合，傳遞一種可充分引起共鳴的幽默氛圍。如大李在書店學習廣播操的段落也非常經典，因為廣播操的資料缺貨，書店營業員長辮子姑娘直接在柜臺前教給大李如何做廣播操，在做廣播操的時候無意加入了自己的甩辮子動作，被大李誤認為是廣播操動作之一，于是在教給肉聯廠職工的時候，也加入了這一動作，于是出現了形形色色人的“甩辮子”動作。這個動作融合了劇情、戲劇動作的設置和傳遞，在喜劇效果上一目了然且富有生活化的特性。

況且《大李小李和老李》不僅有最好的滑稽戲演員，還匯集了60年代上海電影的精粹：扮演秀梅的演員蔣天流曾是經典影片《太太萬歲》的女主角，有豐富的電影表演經驗和出色的演技。她帶領五個生氣勃勃的小虎成為這部電影中最為生活流的擔當。書店長辮子姑娘的扮演者尤嘉本身畢業于上海師范學院體育系。她曾被定為一級體操運動員，二級田徑運動員，三級球類運動員。她在電影中有一段身穿體操服表演自由操的鏡頭，渾然天成。

電影片頭和片尾的精彩詼諧的動畫段落來自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風格類似美影廠的代表作《三個和尚》，從電影元素上充分完善電影的喜劇氛圍。謝晉用他的電影語言，中和了滑稽戲本身在表演元素上的極致，這種表演方式的處理。本身就體現了海派文化的包容并蓄。這種調和以及再現，均體現出海派文化的開放、通俗與大眾性。

文化性格與海派風格

傳統的海派電影側重二元沖突模式，“在沖突的營造上，擅長于以貧/富、都市/鄉村、善/惡等二元沖突模式呈現普通市民的生存困境，與他們在這種困境中渴望、掙扎與求生策略。2而《大李小李和老李》中，則精準地從上海的文化性格中選擇人物個性，塑造角色，通過性格的沖突來設置二元沖突，并讓第三人成為中和的力量和電影的主角。

小李和老李這對父子的性格差異極大。電影中以對體育的喜好和反感截然不同的兩種態度來表現他們兩人之間的性格沖突。小李激進主義，性格張揚，外形有力，肌肉發達，擅長摔跤等運動，富有動力和激情。

老李的性格保守傳統，好靜，認真，不喜歡運動，外形瘦弱，電影將性格和觀念都有沖突的兩人設置成一對既是同事又是父子的關系，充分調度了家/單位雙重空間的戲劇張力，而這種戲劇張力也是電影喜劇基調的重要來源。

而大李因為有著最為海派、包容并蓄的性格則成為了電影的主角。大李這個角色身上體現的是一種非常典型的海派人格。大李原來是單位里出名的老病號，一到下雨天就會腰酸背痛，并有“氣象站”的外號。選單位的體協主席的時候，老李和小李同時想到了大李，老李選大李是因為大李為人溫和擅長溝通，且不擅長體育運動，選他小李不會反對，而且時間長了體育運動會無疾而終。小李選大李則是因為他相信大李足夠有力量和老李對抗。大李原先無意做此職位，但一旦接受了職責，卻非常認真。立刻用一切方式學廣播操：向書店營業員學習、向兒子學習，無意中還傳授了一集少年廣播操，成為笑話。他和小李同時看到文化宮的太極拳，小李沒耐心細看，大李第一時間想到是太極拳非常適合到廠里去推廣，就留下來仔細研究。

一旦承擔職責后，就盡己所能地努力，認真負責且擅長學習，這種性格較好地體現了海派人格的特點。大李擅長循循善誘，平和鼓勵，且溫和迂回。妻子學自行車，他買了幾張體育海報，讓孩子說，海報上的人像媽媽，來鼓勵妻子學車。老李說最多只“跳二節”的時候，他因勢利導 “二節就二節”。大李發現自己下雨背痛的病好了后，立刻廣而告之，表示自己經過鍛煉，病好了，不能再做大家的“氣象站”了，通過這種巧妙的方式表達了鍛煉的益處，鼓勵大家多參加體育運動。他為了讓老李加入到葉塘鎮的運動團隊，故意對他說：“行政上的領隊得是你，和生產有關系，非你不可?！睖睾停w貼，富有人情味，內心強大，不需要用外在的強勢去壓迫別人，這是海派文化性格的優勢。

大李的第二個特點是有耐心，公正、不自滿，時常反省。拿到體育宮的票，大力士等人想要，小李表示他們不是運動員不給。大李從小李手中拿過票，遞給大力士，說：今天他們不是運動員，以后也能成為運動員的。體育宮里小李對尋找大李的老李說，“你再耐心，爸爸也不會有興趣的。”大李則回應說：“你呀，你不了解你爸爸，也許我的耐心還不夠，尤其是對你爸爸?！倍@些話被一旁的老李聽到后成為他后來發生改變的重要原因。大李非常的細致、精準到位，且公正。他認真學廣播操，結果將長辮子營業員附加的甩辮子動作也教給了全廠人，妻子秀梅取得自行車比賽的勝利，被夸“運動健將”，一直卡著秒表的他說，離健將的標準，還差一分三秒八?？吹桨魏颖荣愔欣侠顩_到自己的隊伍中幫忙，他也毫不包庇，立刻以肉聯廠違規結束了比賽。

大李非常具有包容性。在與葉塘鎮的運動聯誼中，在肉聯廠對葉塘的拔河比賽中，葉塘鎮的拔河隊輸了第一場，大李現場就將“秘訣”傳授給對方的拔河隊：心要齊。而一旁的小李和老李則急了眼：怎么能在比賽的時候將自己的竅門傳授對對方？此刻這對對立的父子卻站在了同樣的立場。大李的這種包容并蓄的精神是一般人很難理解和接受的，可見他已經把友誼賽的勝負看得并不重要，而是突出了運動的精神和本質。

另外在大李的家庭關系上，也充分體現了海派婚姻模式：平權，尊重女性。大李一直用自己的方式，鼓勵妻子學自行車，妻子作為區運動員參加訓練后，周末他帶著五個孩子來到體育場，坐成一排給她加油。

大李身上體現的種種優點都是海派人格的優勢所在：精細、認真，有耐心，擅長跳出一般人的思維局限，站到更高的地方，可堪海派精神之光。而這些出色的文化性格，電影在設置了戲劇化、性格反差極大的父子之間，放置了富有調和功能的大李這個人物。大李所有的性格特點都與電影情節相互關聯，細致地描繪了他如何慢慢改變頑固的老李，以鍛煉為目標，達成一種人際關系共贏的實現，在劇作的人物架構、劇情設置上可謂步步為營。劇作的細膩和周到就如同大李展現出來的文化性格，充滿了海派電影的風格魅力。

上海空間與海派韻味

早期海派電影都非常擅長運用普通老百姓生活的空間來構建故事，諸如《馬路天使》的隔巷對唱、《十字街頭》內部空間的隔斷處理和情緒變化、《烏鴉與麻雀》中通過居住的空間構建故事張力等，都已經成為了中國電影史上的經典文本。

《大李小李和老李》繼承了傳統海派電影對空間的重視，展現了不同層次的上?？臻g。并用不同的攝影、構圖、剪輯方式來處理。

電影一開始出現的是生活空間—浦江新村的三層家屬宿舍區，大李、秀梅、五個小虎的7口之家在三樓，二樓是老李和小李父子倆的家、大力士家，一樓住著醫生理發師等。無論是大窗戶的形狀，還是有著現代設計感的樓梯，多以中近景呈現的家屬區在鏡頭里干凈敞亮。呈現出和早期海派電影中狹小、擁擠的私人空間完全不同的景致。電影的最后一個鏡頭也是在家屬樓拍攝，從孩子們的視點中，看到大李、老李和小李等正在頂樓的天臺一起打太極拳。

其次是工作空間，電影中的“富民肉類加工廠”多以遠景、全景來展示。譬如全廠工人在做廣播操的時候，以及車間、食堂等空間?！案幻袢忸惣庸S”的部分廠區即現在著名的“1933老場坊”的前身，原先是上海工部局宰牲場，1933年由工部局出資興建，著名英國設計師巴爾弗斯設計，在設計和結構上頗有特色，但電影中并未著意表現這一空間的特殊性，表現廠區生活的多處空間還是選擇了空闊的地方。

然后是公共空間：包括新華書店、體育宮、秀梅訓練自行車的體育場和葉塘鎮作為郊區體育比賽的休閑場所。

新華書店是60年代最重要的文化場所之一，在電影中的功能也是滿足學習—大李學會廣播操的地方。作為市民重要休閑場所的體育宮內有哈哈鏡等娛樂設施，并以各個廳來展示乒乓球、太極拳、舉重等不同的體育項目。電影中體育宮的功能性類似上海的傳統休閑娛樂場所“大世界”，最早的大世界建于1917年，是上海最大的室內游樂場，最早的大世界將各個地方的戲曲匯集一堂。建國后的大世界則側重于人民娛樂項目?！按笫澜纭笔呛Ｅ晌幕臉酥?，有包羅萬象、匯聚各地精華的娛樂功能。電影中通過尋找老李的情節過程動態地展現了體育宮的各個廳，其中有一個項目是鋼琴伴奏下精彩的藝術體操表演，亦是海派韻味的呈現：現代、開放、兼容、動態。這位表演者是之前出現的書店營業員，也表明了該時期人民的生活多元化和興趣的廣泛性。

室外空間主要是郊區的比賽場所—城市市民獲得周末休閑和放松的重要空間。

電影拍攝于1962年，這是三年自然災害的后期，在慘痛的教訓下，黨內逐漸達成共識，社會經濟生產穩定復蘇中。電影中總體呈現的和諧、明亮、多元化的工作、生活、休閑空間正是這一較為穩定時期上?？臻g的呈現。這些空間采用不同的構圖和攝影鏡頭，表現細膩，既呈現了那個時期上海的公共空間的景致，也將私人空間表現得積極、向上，鄰里和諧，同事共進，一派祥和之狀，濃淡適宜地表現了60年代初的上海城市海派畫卷。

作者 上海交通大學媒體與傳播學院 電影電視系助理研究員

石川《重視海派電影內在話語機制的重構與傳承》，《電影新作》2003年第2期，54頁。

石川《重視海派電影內在話語機制的重構與傳承》，《電影新作》2003年第2期，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