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之下

劉忠虎

在一個快要干枯的水塘里，剩下被一條纖細水流連接著的最后兩灘淺水。低處的水灘淤積著厚厚一層灰黑色的污泥，污泥上面僅有一層淺淺的水。一群被擱淺在低處水灘里的鯽魚，東撞西撞，尋找著最后的求生之路。鯽魚背上的鰭偶爾刺破水面，一半身子在水里，一半身子在渾濁烏黑的稀泥里。

我甚至能感受到它們因為水中氧氣不足而艱難地掙扎，因為意識到眼前危機而慌亂地逃竄，因為本能的求生欲望而焦急地探尋和嘗試！

在渾濁的死水灘里，有新鮮水流動的地方，暗藏著最后一線生機。危難之際，鯽魚本能地感知到了新鮮水的流向，因為那里有充足的氧氣。困在低處水灘的魚群找到了連接另一個水灘的那條纖細的水流，這是弱小生命得以延續的唯一通道。

淤積在兩個水灘間的污泥被一股細小的水流沖刷著，沖出一道蜿蜒曲折細長凹凸拔的溝壑，放大了俯瞰，像遠古時期發源于大山深處的某條河流。為了存活，為了更廣闊、更清澈的水源和更充足的氧氣，它們必須沿著從高處水灘流下來的纖細的水流，逆流而上，謀求生機！否則，只能被困在那烏黑、粘稠、散發著惡臭的泥漿里等死！等著當呼吸越來越困難時，當最后的一滴水干枯時，做無謂的掙扎和反抗！

不愿放棄的魚，懷著最后一線希望出發了。沖在魚群最前面的是體型較小的魚，因為自身的阻力小，逆流游動時消耗的體力少，成功的可能性更大！在魚群的帶領下，有一條小魚最先找到了那條纖細的水流，并緩慢地向上游去，緊接著另一條小魚，更多的小魚一一效仿。高處的水灘終于迎來了新的客人，它們在那個流向低處水灘纖細的水流的豁口稍微停頓了一下，就歡快地擺著尾巴，向嶄新的、未知的清澈水域游去。

在某些特定的環境下，個體自身的優勢可能變成不可抗拒的缺陷。魚群中一些體型稍大的魚，還未游到連接高處水灘的那個纖細水流的出口處就已經被擱淺，不能繼續向前游動，只好絕望地回頭向水灘的深水處游去，以求暫時的安全。

魚群中有一條叫賈鯤的魚，它的體型比那段纖細水流沖刷出的淺水溝稍微窄小一點，它擺尾游動的樣子看上去每一片鱗都充滿力量，有一股不服輸的勁頭。從找到連接高處水灘纖細水流出水口的那一刻起，賈鯤就志在必得一定要抓住這唯一的希望，雖然未來充滿著未知的挑戰和艱險。逆流而上！賈鯤像開疆拓土的戰士一樣，滿懷激動，斗志昂揚地出發了。水域越來越窄，從淺水灘一路向前最后縮小到一條細水溝。水溝里水流急湍，賈鯤必須不斷地擺動尾巴向前游，克服水流向下的沖擊力才能繼續前進。

最開始，在靠近低處水灘的一段水溝，賈鯤很快就順利通過了，越往上，越向前，越困難。它游向一段彎曲嶙峋的水溝，急促地擺尾，鰓不斷向外鼓動補充氧氣，終于游上去了。緊接著是一段淺水溝，水的流速快，賈鯤的背鰭全部露出水面，很快又被水流淹沒。它緩慢地勻速擺著尾巴，感覺到水流的沖擊力緊緊拽著它，生怕它向前挪半寸。當體力恢復時，賈鯤一鼓作氣地向上游沖了上去。

低處的水灘越來越遠，希望越來越近。但，前面水溝的兇險令賈鯤意外：高低落差明顯，且水流急，水溝窄，逆流游上去的機會渺茫。它停下，不再繼續前進，躲到一段曲折的水溝處，水流相對平緩的地方。它累了，精疲力竭，它需要補充更多的氧氣以恢復體力。上游下來的水流撫摸著它疲憊的鰭，撕扯著它的尾，仿佛要把它跩回原地。“嘩啦！”“嘩啦”的流水聲，似在嘲笑它不知天高地厚。

沉默如山，安靜如它。水流并沒有松弛妥協，像猛獸一樣不斷向它撲過來。賈鯤等待著，忍耐著，尋找著最佳的時機。它的尾巴又開始慢慢擺動了，身體沒有向前，只是在水溝里左右緩慢地移動，像軍師一樣思忖著應敵之策。此時，就在靠近它的水溝外面，一條比它小幾分的魚正在潮濕的泥淖上掙扎著，奮力搖頭擺尾使身體向上跳，想再回到水里。賈鯤并不知道，要想跨過眼前這段水溝的險阻，如果方式方法不當，可能會沖到水溝外面去，一切努力都將徒勞，甚至會加快它走向死亡的步伐。

不能就此放棄，賈鯤繼續等。在這個狹窄得只能容下一條魚的水溝里，它甚至連掉頭的機會都沒有。一旦被水流沖下去，那將是另一種新鮮的死法。它被困很久了，迎面沖來的水流繼續咆哮著，恐嚇著，妄想著打敗它。偶爾有一兩條小魚從它身旁游過去，逆流而上，沖向前面水溝的險阻。

最好的御敵之策是進攻，而不是躲在一個安全的角落想象敵人有多強大，困難有多可怕。賈鯤又一次斗志昂揚，目光堅定地凝視著前方，它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都躍躍欲試。賈鯤終于向上游游去，在那段水溝最窄，水流最淺、最急，落差最大的地方，它急促地鼓動腮，把全部的力量都集中在后尾處，緊接著甩動尾巴，在水中奮力一搏，躍龍門一般使魚身像離弦的箭一樣向上沖去。

下落時濺起了幾朵美麗的水花，那是賈鯤生命最美麗的一次綻放。水花飛濺到了水溝外，它落在了上游的水溝里。水流沖著它向下游翻滾，它再一次用盡全力擺動尾巴，控制身體的平衡，終于又一次停在了水流中。它選擇一處水流平緩的地方，吞吐著上游流來的新鮮水，短暫地停留等待著體力恢復。

水溝悄悄地變寬了，水也逐漸變深、變澄清，上游高處水潭的那片樂土越來越近。然而，賈鯤體內剩下的能量也越來越少。它又一次出發了，逆流而上，拖著笨重的身軀，緩慢地抗擊著水流的沖擊力，目光堅定地向上游動著。它想象著上游那些曾經熟悉的小魚仔們在寬廣清澈的水域里自由自在地游；它想象著在高處的那個淺水灘里會不會遇到更多新的朋友；它想象著海洋的顏色，湖泊的容貌，河流的笑聲……

逆流而上，遇見海洋是每一條魚的夢想，但不是每一條魚都能實現它。當賈鯤感覺水流的沖擊力越來越小時，它那樣想。它已經游到了連接低處水灘那條纖細水流的源頭，最后完美的竭盡全力的一次甩尾，終于把自己推向了那個高處的水灘，那個曾經讓多少同類向往的地方。但遺憾的是，賈鯤被擱淺在了那個高處淺水灘的邊緣。側躺著身軀，它能感覺到一股溫暖清澈的水流從身邊流過，而此時的它再也沒有力氣去掙扎、去抗爭了。賈鯤靜靜地躺在那里，就像曾經靜靜地被困在那段窄水溝下面一樣，就像曾經在下游的淺水灘靜靜地做夢一樣。

追夢的人可能會被遇到的困難暫時擱淺，但逐夢的腳步永遠不會停歇。賈鯤躺在那里靜靜地等待著，等到漲潮的時候，等潮水向它奔涌而來的時候，如果它還活著……起風了，天空飄來一朵云。雨滴落下時，賈鯤看見水面上的波紋開始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