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聰訓
提起地木耳,是在遠山遠水的故鄉,地名叫土地坳的地方發生的一件事。那件事讓我深深記憶。在日新月異變化著的鄉愁故園——銅仁。我每天早起,來到文筆峰上,站在烈士陵園中,想起靜臥安祥的烈士們,看到山腳下的銅仁市老干部活動中心里,那些經過歲月打磨后,劫后余生的離退休干部們在此頤養天年。好像聽到烈士們說,他們的血沒有白流,他們終生奮斗的目標得以實現了,值得。
那是40多年前,我孩提時代,認識地木耳,了解地木耳,日后在諸多事由中與地木耳扯著關系,是生活對我的恩賜。一個一場瓢潑大雨過后的天高云淡的夏天,媽媽背著背篼,一手扛著鋤頭一手牽著我,走出我們那依山而居聚族成群的小寨子。穿過幾道田埂,越過幾條小溪溝,翻過幾個小山梁,來到我家最遠的一塊責任地,地名叫土地坳的地方,薅苞谷草。三五歲的我,任性與孩提時的天真永遠是故事的開頭或結尾。媽媽在地里勞作,茂盛的苞谷林淹沒了媽媽的身影,只是時不時從苞谷林里傳來媽媽的呼喊與告誡,讓我在草地上或石板上玩耍,不要走遠、不要亂揀吃地上的東西。
天上的日頭正當午時,媽媽走出苞谷林,一手擦著額頭上正欲落下的汗珠,一手從背篼里取出幾個帶皮的“熟洋芋”。那年月,有幾個洋芋蛋蛋紅苕果果苞谷棒棒填肚子,算是好人家了。在我家苞谷地下方河溝旁,住著單戶人家的孤寡老人徐婆婆,無兒無女,丈夫又去世得早。她日子的艱辛可想而知。當我啃著一個半生半熟的洋芋反胃而嘔吐起來時,邁著碎碎細腳的徐婆婆不知何時站在了我和我媽媽的面前,看到我表現在臉上的難看和肚子里的難受時,她對我媽媽說:不做活路了,到我家去,去吃一碗酸地木耳,改過味,就好了。
從此,我對地木耳有了認識,知道了地木耳可以做菜吃也可以治病,同時知道在夏天和秋天的時令里,綿綿細雨或一場大透雨過后,光禿禿青石板與草樹相間處或走過人腳印或牲畜走出的小道上,都會長出地木耳。媽媽告訴我,徐婆婆人小腳細做不得活路,一年四季都是以地木耳做下飯菜,所以她都會在一場場雨后便拿著一只竹編的米篩篩去撿地木耳。人矮又瘦小的徐婆婆,挪著小腳一搖一晃艱難地彎下腰蹲在地上,慢慢地用手在地上擼,這里擼幾下,那里擼幾下,一會兒米篩篩裝滿了黑黑的地木耳。采回來的地木耳,有雜草、泥土和沙石混在其中。徐婆婆便將米篩篩里的地木耳倒在堂屋里的一張方桌上。這時,徐婆婆便慢悠悠地坐在方桌旁的凳子上,先是粗粗糙糙地將雜草揀出來,然后再仔仔細細一朵一朵地把地木耳放在一盆水里洗得干干凈凈。端進灶房,燃上火,待鍋里的水滾開過后,將三碗地木耳和一碗自家釀做的青菜酸或蘿卜酸湯一起倒進鍋里,同時加上幾瓣白生生的大蒜,三五分鐘后,如果大蒜沒有變顏色發黑,便將地木耳撈出來,冷卻過后,又按照一碗地木耳一碗水半碗酸湯水的比例,將撩過的地木耳放到一個大大的木盒里。每餐做飯炒菜時,徐婆婆便從木盒里撈上一碗或半碗來做下飯菜。
我吃了徐婆婆炒的酸地木耳,不再嘔吐了,蒼白的臉漸漸有了血色,無力的身軀有了活力。媽媽對徐婆婆千恩萬謝,搞得徐婆婆很是不安了起來。當我和媽媽離開徐婆婆那孤獨的小木屋時,徐婆婆又從木盆里給媽媽裝了一碗地木耳。
說來也有意思,人間事物的高低貴賤都是此一時彼一時。放在從前,地木耳是徐婆婆那樣的孤寡老人扛不了鋤頭動不了土的人的下飯菜。曾幾何時,這玩意是含有豐富的蛋白質、多種維生素,是一種難得的保健綠色蔬菜,可以有很好的藥用價值。不過對我來說,它救過我的命,又是離群獨居的孤獨的徐婆婆艱難生活維系生命的下飯菜。
當我一次次看到老干部們從活動中心各個活動場所里悠閑地走了出來,一個個撐著五顏六色的雨傘,悠悠然來到雨后的文筆峰的小徑上和烈士陵園旁的石頭地里悠閑自在地一朵一朵地撿著地木耳,不時與旁人大聲說笑,全然把這活路當作一次勞動的體驗,與徐婆婆那一擼一擼的采木耳形成了天壤之別。我的腦海里,思緒的野馬跑得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