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鈺誠 楊帆
【摘 要】隨著鄉村產業開發與利益重新分配,西江苗寨傳統的封閉性鄉村結構被逐漸瓦解。鄉村社會的開放性轉向引起傳統糾紛化解模式的深刻變革,即由習慣性的一元治理模式轉變為現代性的二元并立模式,具體表現為民間權威“議榔”組織所生成的自發秩序被打破,國家以在場的形式試圖掌控鄉村治理與糾紛化解的主動權,兩者存在事實上的對立關系,各自的控制力與影響力都受到弱化。同時,國家權威在對民間權威的排斥過程中,以人民為中心的目的價值發生異化。因此,要維護好鄉村社會的秩序穩定,必須認識到民間權威及傳統習慣在民事糾紛化解與基層社會治理中的價值和功能,同時應處理好其與國家權威之間的關系,促成和諧共治的新局面。
【關鍵詞】鄉村社會;西江苗寨;糾紛化解
【作 者】曾鈺誠,廈門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福建廈門,361005。楊帆,湖南工程學院講師,中南大學博士研究生。湖南湘潭,411101。
【中圖分類號】C958 【文獻識別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18)05-0077-011
一、案件直擊:從一起民間糾紛說開去
李成是貴州雷山縣西江村土生土長的苗族人,他于2017年3月11日向西江村“議榔”組織提交了調解申請書,控告外地商人所經營的月山蘭酒店侵犯其住宅利益。調解申請書具體內容如下:
尊敬的西江村調解委:
我是西江村東引一組村名(民)李宇成。原因是在3月11日下午4點鐘回到家時,看到西江月山蘭酒店上面有一大股白泡沫,臟污水從高處灑(流)到我家房頂水泥地板上,經我和家人上去查看,是該酒店女服務員用洗衣機洗衣隨意排放,且污水量大,從酒店的滴水處連成片和臟污水沖落到我家房頂地板上,當時地板整片泡沫和臟水,存放的農物都被污水浸灑,而該酒店洗衣的服務員說是無意中排放,拒不承認過錯,其實在洗衣機的側邊有欄桿一眼就看見污水(在)下面落水處,更能聽到下面(的)流水聲,當時我向該酒店老板說了這惡性情況,該酒店負責人到場后指責了酒店的這種惡性行為,而該酒店負責人既不認錯,也不道歉,抗議說是無意排放的。此事原(向)管理該酒店的自稱姓宋(的負責人反映),另一名叫小麗(的)提過,至今還是屢次發生,這種惡意行為已侵犯到我房屋住宅,為此請求西江村調解委出面調解,按有關村規民約嚴以處罰,并制止此類事情及其它惡性侵犯事件發生。
謹呈上
西江村東引1組李宇成
2017年3月11日
調解申請書遞交之后,西江村“議榔”組織便召集村內“方老”“寨老”“理老”等地方權威人士及爭議當事者雙方,齊聚“議榔室”,按照傳統的儀式與程序開展相關的調解工作。經過一天的討論協商,“議榔”組織公布了糾紛調解結果,具體內容如下:
2017年西江村調字(第006號)
申請人東引1組李宇成于2017年3月11日向我村調解委提出申請西江月山蘭酒店的排污水濺到李宇成家里的爭議調解,我村調解委于2017年3月14日受理后,經調解達成以下調解協議:
一、月山蘭酒店在經營的房屋周圍,必須保證排水安全。不得將排除的污水濺到鄰家的地方,對此,月山蘭酒店應盡快將排水處理好。
二、按當地習俗,月山蘭酒店要給李宇成家購豬肉20斤,酒12斤,糯米20斤,鞭炮2圈,請一名當地巫師,一切費用由月山蘭酒店承擔。
對以上調解結果若雙方無異議,說明本協議已達成共識。
本協議一式三份,當事人雙方以及村調解委各執一份,分執具有同等效率。
申請方簽名:李宇成
被申請方簽名:孔衛冬
西江村調解委
2017年3月14日
筆者趕到調解申請人李宇成家,雖近傍晚,但李宇成仍未下班,其妻子李大娘向筆者講述了整個“污水事件”經過。按照她的意思,這次污水事件并非他們沒事找事,小題大做,而是關涉對他們苗族世代信仰的傳統習俗的尊重。“對我們苗人而言,污水是不吉利的象征,有污水排到你家的屋頂,你就會覺得很晦氣,來年可能會不順利,感覺有不好的事情發生,這個時候就需要請當地巫師進家門進行‘掃家儀式,然后請家族的人一起吃一餐長桌宴,才能消除由此產生的不吉利?!薄拔鬯鞯轿蓓敚⑶页睗窳朔块g內所儲藏的糧食,只有進行‘掃家才能清除由此帶來的霉運,我們對這個非常在意,但是月山蘭酒店敷衍了事的態度讓我們感到氣憤,所以我們才會寫申請書到村里具有糾紛裁決權威的‘議榔組織那里,讓他們來幫我們討回公道?!卑雮€小時后,李宇成下班回到家中,筆者針對這起民事糾紛的緣由及其結果向李宇成進行求證。李宇成反復強調,這只是鄰里之間的一起很小的糾紛,而且已經完全解決,“議榔”組織作出的調解結果他完全心悅誠服的認同接受。李宇成解釋到,他是依據當地傳統習慣向村內“議榔”組織申請調解?!凹偈惯@個問題放在別的地方,可能根本不算什么事情,但是他們這里卻最忌諱別家污水流進自己家里,依據西江村世代流傳下來的榔規民約,侵權方必須要進行‘掃家儀式”,李宇成說道。因為他之前算上這次已經忍受了3次,每次跟酒店反映,老板都應付了事,沒有引起足夠重視,態度也很不友善。所有他直接擬了一份調解申請書送至村內“議榔”組織。
隨后,筆者前往月山蘭酒店了解情況??仔l冬是月山蘭酒店會計,受店主委托負責處理本次糾紛案。他說:“我們是從山東來千戶苗寨投資做生意的,酒店的房子也是租借當地苗族原住民的。這件事發生在前幾天,具體情況是我們酒店的服務員處理洗衣機的污水不當,導致臟水流到相鄰李姓農戶家屋頂的平臺上,浸濕了李姓農戶家屋頂的瓦片以及瓦片底下存儲的糧食。因為污水是從洗衣機中排出的,因此有些白色泡沫。但我們確是無意為之,雖然也及時進行了整改,但李宇成仍不滿意,最后向西江村‘議榔組織遞交了調解申請書?!笨讜嬕跃频甏淼纳矸?,作為當事方前往“議榔”組織調解糾紛的地方“議榔室”接受調解。剛步入“議榔室”,孔會計立馬被眼前對方來的人的陣勢嚇了一跳,李宇成那一方來了十幾個人,面帶怒色,像是要吵架的樣子。但是,在“議榔”會議“方老”等人的主持下,調解工作進展比較順利,最終雙方達成一致的調解意見:月山蘭酒店停止對李宇成的侵害,排除危險并且賠償李宇成豬肉20斤,酒12斤,糯米20斤,鞭炮2圈。由侵權方月山蘭酒店花錢請來巫師,在李宇成家里作法舉行“掃家”儀式。當筆者詢問孔會計對“議榔”組織的調解有何感想時,孔會計雖感到委屈,但卻能夠接受。孔會計說:“事情雖不像李宇成描述的那樣嚴重,但是確實對李宇成儲存的糧食造成了損害,加之有外面的污水流入房屋瓦片上,這依照當地傳統風俗是很不吉利的事情,因此要我們在賠償損失的同時,還必須請一名當地巫師作法,除去晦氣。”孔會計說:“我們雖然是外鄉人,但是來到本地,就要入鄉隨俗,尊重當地的風俗習慣。當時由于其他原因,東西沒有買成,我們雙方當事人又經過協商,折價賠償李宇成800元錢,由李宇成自行操辦?!?/p>
“污水事件”的成功解決,與西江村所存在的由村內德高望重、具有威信的人士所組成的“議榔”組織的積極運作和功能發揮有很大聯系。
二、民間習慣的張力:“議榔”組織的因襲與控制
我國各少數民族在生成演進,繁衍發展的過程中都孕育了各自的特質性傳統文化與民間習慣,而少數民族民間糾紛調處組織的形成正是各少數民族傳統文化與風俗習慣的重要組成資源。對基層社會的秩序穩定以及和諧社會的構建意義重大。西江苗寨(或稱“千戶苗寨”)是中國乃至全世界最大的苗族聚居村寨,它是10余個自然村寨組合而成,占地面積廣闊,苗族人口眾多,所以稱“千戶”。正因為西江村苗族人口基數大,在日常生產生活中原住民間難免存在瓜葛糾紛,造成鄰里間失睦,影響村內團結。為了維護苗寨團結,穩定社會秩序,及時化解爭議,當地苗族中的權威人士自發形成一個專門解決糾紛的民間組織,即“議榔”組織?!白h榔”(苗語稱“Ghed HIangb”)最初之意為大家共同來議定規約,是苗族人用于議定本民族可供遵循的民間習慣的一種社會組織形式,是維護苗族地區社會穩定,規范人們思想行為,保護少數民族村寨的一種社會制度文化?,F如今,除了議定“榔規民約”之外,“議榔”的功用有了極大的拓展,還兼具決定村內重大事項,對所涉村內苗族原住民間糾紛進行調解以及對輕微刑事案件進行處罰等職能。“議榔”從苗族傳說祖先“央公”開始,世代傳承?!白h榔”以當地“方老”“央理老”“鼓社頭”“寨老”等有威望的老者為主持人,召集一個村寨或幾個村寨或一個鼓社集中召開“議榔”會議。每次進行“議榔”的時候,所有西江村苗族原住民都可以參加?!白h榔”組織下設的“議榔”大會是西江村苗族民間權威的象征與代表,也是西江村苗寨各類事物的最大決策機構,能夠對約束苗族原住民的習慣規約“榔規民約”開展相應的立改廢活動。通過“議榔”儀式所議定的規約被稱為“榔規民約”,類似于非少數民族地區基層社會的“村規民約”?!袄埔幟窦s”涉及的內容十分廣泛,涵蓋倫理道德、風俗習慣、生產治安、經濟利益、男女社交、婚姻締結、財產保護等方面。西江村苗寨“議榔”大會所議定的“榔規民約”部分內容如下:
一、社會治安
1. 全村及居住在本轄區的人員,要講文明、講禮貌,遵守國家法律法規和本村規民約,共同維護社會治安,創建和諧西江。
2. 凡入宅盜竊的:白天,除賠償損失外,贓物歸還原主,罰款500元;晚上,除賠償損失外,贓物歸還原主,罰款1000元。
3. 盜竊耕牛的:不論大小,除賠償損失外,贓物歸還原主,罰款300~500元;盜竊果類的,除賠償損失外,贓物歸還原主,白天罰款30~50元,晚上罰款50~100元。
4. 嚴禁在白河流域、支流炸魚,違者每次罰1000元,電捕魚每次罰款300~500元,并沒收電具;毒魚鬧魚每次罰款500~1000元,偷摸田魚、罩魚的,每天罰款50~100元,晚上罰款每次100~200元,除賠償損失外,贓物歸還原主,開田偷魚的,每天罰300~500元,晚上500~1000元,除賠償損失外,贓物歸還原主。情節嚴重者交相關部門處理。
5. 嚴禁無證砍伐,違者每株罰50元,情節嚴重的交林業部門處理。
6. 盜伐杉木按每株圍徑每公分(“厘米”,編者注,下同)罰30元,松木每株圍徑每公分罰15元;經濟林木每株罰20~50元。進入他人山林偷砍柴的,每挑罰款20~50元;偷菜、瓜、豆、茄子等蔬菜的每次罰40~100元,贓物歸還原主,偷稻草每幅罰款5元。
7. 故意毒死、破壞和砍伐本村內風景樹(保寨樹)的罰款500元。
8. 凡在西江村境內或民族節日期間及景區內發生酗酒鬧事、打架斗毆、侵害婦女、兒童身心健康行為,造成不良影響的,按照榔規民約條律處罰“四個一百二”(一百二十斤米酒、一百二十斤糯米、一百二十斤豬肉、一百二十斤蔬菜)。
9. 凡在本轄區由提供黃、賭、毒場所或聚眾賭博的,處罰2000元以上罰款,造成嚴重后果的移交公安機關處理。
10. 要搞好家庭、鄰里團結,互相尊重,尊老愛幼,凡因家庭瑣事或鄰里產生糾紛造成不良影響的,予以口頭警告或處罰“四個一百二”。
11. 未成年人犯以上民約的,由其監護人承擔責任。
12. 本約各條,凡舉報者獎勵罰金的50%。
二、防火安全
……
6. 因用火用電不當,在本轄區內發生火災的,按“四個一百二”處罰,并進行掃寨儀式,罰鳴鑼喊寨一年,所造成的損失上報上級部門處理。
7. 在本村耕作區內發生山火的,過火面積每畝罰款500~1000元,并清點林木,賠償損失。杉木按每株圍徑每公分罰0.2元,松木每株圍徑每公分罰0.1元;經濟林木每株罰10~30元。
“議榔”組織中的成員,都是西江苗寨一些德高望重的苗族老者,他們在當地被視為具有一定名望、威望、聲望的人,他們說的話被當地苗族原住民視作最為客觀公正的道理。他們在“議榔”組織中具有某種特定的認知身份,每一種身份背后都附帶著世俗的權力以及特定的職能,而這種身份本身就象征著一種神圣的權威。最為關鍵的是,這種身份是因襲與承繼的,在家族內部世世代代不斷流轉著。身份的因襲伴隨著權力的接續,而當地苗族原住民對權威的信仰由“個體”擴及“身份”,再由“身份”延展到整個“組織”,并形成了習慣性的,且根深蒂固的頑固認知。馬克斯·韋伯(Max Weber)將正當的權威劃分為三種歷史形態:傳統型權威(traditional authority)、魅力型權威(charismatic authority)以及法理型權威(legal authority),任何一種組織形式都是以一定的權威作為基礎,權威的缺失將使組織的機能難以施展,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基本要件。依此種理論,“議榔”組織在當地形成的固化權威當屬傳統型權威與魅力型權威的結合。西江苗寨村民自發對“議榔”組織的敬仰和服從,不僅源于對“議榔”組織中具有較高名望的不同身份人士的崇拜,更是對世世代代所遵循的習俗慣例的內心確認。
西江苗寨“議榔”組織由“方老”“寨老”“榔頭”“鼓藏頭”“理老”“活路頭”等不同身份人士構成。不同的身份在苗寨日常社會治理中扮演著不同的角色?!胺嚼稀笔俏鹘缯凶罹哂型排c名望的人,他是所有村寨共同的首領,他享有召集“議榔”會議的權力,以及指揮各村寨、對外聯絡、最后評判等權力;“寨老”是各大小村寨的首領,聽從“方老”的指揮,管理本寨各項具體事務,召集本寨村民開會;“榔頭”能夠召集地方人開“議榔”會議,并享有“榔規民約”的制定權,指揮各寨“小榔頭”扣拿案犯,召開處理大會;“鼓藏頭”身份一般是世襲,但少數可以通過選舉產生,主要負責苗族傳統節日慶典以及祭祀活動,主持祭祀儀式;“理老”的職能相當于案件的評判者(類似于法官)或者調解中間人,負責依據已經制定的“榔規民約”評判案犯的罪責與處理案件,調處民事糾紛;“活路頭”僅是一個儀式性身份,但對西江苗寨的苗族原住民而言也是不可或缺的,他是節后恢復農業生產活動的“起活路”,即第一個下田干活的人,寓意著一年辛勤勞作的起始。不同的身份雖然代表著不一樣的職能,在苗族原住民日常生產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也不盡相同,但相似的是,他們都是傳統社區,苗族村落最具威望的人,他們的言行就是道理,即是公理。而由他們所組成的“議榔”組織及其下設的“議榔”會議自然而然就成了民間權威的中心,具有極大的決定性權力?!白h榔”組織所進行的糾紛調解同樣具有濃厚的儀式感與程序性,例如整個榔規民約的制定過程以及民間糾紛的調解過程須經過殺雞引血、殺牛議榔、議定榔規、刻榔為碑、議榔調解、握手言和等流程。而這種儀式感又反過來映襯了組織的權威性與公道性,并益加固化了苗族原住民對“議榔”組織的認同感與服從思維,并習慣性接受這種權威。這使得“議榔”組織對整個西江苗寨原住民的生產生活產生控制力與規范性,而這種控制力與其說是來自于民間“身份”或者權威“組織”,倒不如說是來自于對民間習慣與傳統習俗的遵從。
三、國家權威的介入:二元并立模式確立
在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之前(1978年以前),西江苗寨的社會治理方式或者說糾紛的解決機制是一元的,即是由當地自發生成的民間權威“議榔”組織所主導的,依據“榔規民約”等民間習慣法進行基層(鄉土)社會治理與糾紛評判,從而達到定紛止爭,和諧相鄰關系,穩定社會秩序等目的的治理模式。西江村是苗族聚居村寨,全村苗族人口所占比例達到99%。他們在西江這一廣袤區域里不斷發展繁衍,生生不息,不僅滋養了豐厚多彩的苗族傳統文化,也孕育了苗族所特有的社會治理方式與糾紛解決模式。西江苗寨位于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雷山縣東北部的雷公山麓,是典型的河流谷地,氣候適宜,土壤肥沃,西江從此地穿流而過,周圍山巒環抱。苗族原住民世世代代在此生活繁衍。正如我國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在其著作《鄉土中國》中所描述的那樣,“從基層來看,中國的社會是鄉土性的,鄉里的人口似乎是附著在土地的,一代一代下去,不太有變動。”[1 ]10-26由于西江苗寨所處的特殊自然地理環境,再加上苗寨原住民鄉土情結深厚以及各民族文化習俗間(特別是語言交流)的差異,使西江苗族原住民很少與外界進行交往。他們世世代代居住于此,人口變動率低,且向外流動較少,族群社區間往來也不頻繁,這些因素的疊加,造就了西江苗寨的封閉性。封閉的空間為民間權威組織壟斷性權力的滋長創造了條件。
在改革開放以前,西江苗寨的社會治理模式是一元的,完全由當地自發性的民間權威組織控制、管理、壟斷著西江苗寨日常的各項事務,村內鄰里族內重大糾紛一般由“議榔”組織成員出門調解協商,都能夠化解,對于因違反“榔規民約”而被“議榔”組織施加的處罰,受處罰的苗民也都能夠接受,家族中的婚喪嫁娶等重大事項都會請巫師做法或者“議榔”組織成員出席進行“認證”,這不僅是儀式的重要環節,也是對“議榔”組織權威的內在認同?!白h榔”組織的這種控制力與權威性并非憑空產生,它們的日常管理所憑借或者依靠的,正是獲得普遍認同和遵循的西江苗族民間習慣法“榔規民約”。在傳統苗民內心中,“榔規民約”是最為神圣公正的理據,用“榔規民約”指導生活,規范行為,遵守根據“榔規民約”所作出的任何評判、裁決成為西江苗族原住民的生活習慣,“習慣”自然是行為、思想的復現與反復為之,與其說西江苗寨原住民是對民間權威(組織)的順從,倒不如說是對民間權威背后所依托的民間習慣(法)的遵從。這種認知已然融入了他們的血液,成為他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這一時期,國家權威以及國家法律是進不來的,這也與當時整體法律制度建設滯后有關。在改革開放之前特別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不久,事業百廢待興,國家的建設重心都偏向了工業制造業領域,對基層法治建設關注不夠,而法制建設進程也較為緩慢滯后,尤其是“文革”十年浩劫,我國法制建設一度陷入停滯。隨著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各項事業撥亂反正,法制建設迎來機遇期,各領域法律制度逐步建立,法制體系逐步完善。除此之外,國家也逐漸重視基層社會治理的法治化進程,希望通過基層法治權威的建構以達到法制統一的效果。特別針對少數民族聚居區域以及偏遠山區,國家大力推行法制宣傳與法制教育,開展“送法下鄉”活動,在鄉鎮基層組織中設立糾紛調解機構與司法所,既能達到在基層社會宣傳法制的目的,又能化解民間糾紛,維護社會秩序。西江村于20世紀80年代成立了村委會,并在村委會中設立人民調解委員會,由村委會工作人員擔任調解員,西江鎮司法所對村委會(人民調解委員會)的調解工作進行指導,并對村委會(人民調解委員會)難以調解的案例進行二次調解,形成了事實上的“上級”。這種事實上的等級序列與官方色彩形成了所謂的科層邏輯(bureaucratic logic),是一種公力救濟體制或者行政管理體制。事實上,西江苗寨在糾紛化解與社會治理層面上,已經由一元的民間權威演變為民間權威與國家權威并立共同發揮作用的二元模式。
四、沖突與困頓:雙向弱化的惡果
按學理分類,官方調解可以劃分為村委會(人民調解委員會)調解、司法所調解與法院調解。[2 ]改革開放以降,國家權威不斷滲透到鄉土治理與民間秩序之中,這種滲透既表現在鄉村政治組織的組建上,又體現在通過借助國家法律的運用,來塑造鄉村社會治理的合法性,使國家權威成為鄉土糾紛化解的決定性力量,進而實現法制的統一。隨著20世紀80年代基層群眾自治組織的設立以及國家公權力部門的“進駐”,這些代表著官方意志與國家權威的組織機構就與西江苗寨自發性的民間權威存在著一種緊張關系。作為國家權威的代表,西江村村委會(人民調解委員會)和西江鎮司法所遵循的是一種“奉法”的精神,任何工作的開展(包括調解)都必須以法律作為理據,法律的強制性確保了國家意志的完滿貫徹,法律這一正式制度成為一切事物的主宰;而作為民間權威的代表,西江苗寨“議榔”組織所依循的是世代沿襲的傳統習慣,是將摻雜了情感、道德、倫理等因素的非正式規范作為鄉村社會治理的重要資源。傳統習慣并不注重強制性話語的表達,它是一種軟化性力量,它講究天理人道,注重情感上的勸誡,這種勸誡更多的是一種感化。國家權威組織與民間權威組織內部的人員構成也存在較大區別,西江苗寨“議榔”組織的構成人員都是當地德高望重的,具有很高威望和一定身份的人士,如“方老”“寨老”“鼓藏頭”“榔頭”等;而西江村村委會的組成人員雖大多經由當地村民投票選舉,但受到鄉鎮政府的“指導”。對于政府而言,在西江苗寨中具有世襲身份的人士并非是村委會(人民調解委員會)組成人員的理想人選,因為這種儀式性身份存在一定的傳統性,在官方話語之中,傳統性身份就是封建、迷信、愚昧的代名詞,身份所表征的差異與等級與現代的平等理念是不相容的。同時還要有一定的文化,必須熟悉國家法律。① 而司法所自不必說,其工作人員均是通過國家正規考試體制選拔錄用的,不僅人才來源擴及整個貴州,而且都是經過國家系統教育“訓練”(甚至是法學教育),具有一定學歷的科班生,他們在理解國家政策意圖與執行法律上相比村委會(人民調解委員會)組成人員更為透徹和堅決。
在西江苗寨中,存在著代表民間權威的“議榔”組織與象征國家權威的村委會(人民調解委員會)、司法所兩類不同性質的鄉村治理組織。他們在西江苗寨糾紛化解中同時發揮著一定的功用,但由于職能的重疊,功能上的重復以及規則適用上的不一致,導致在具體實踐過程中,存在著一定的沖突,進而造成民間權威與國家權威雙向弱化的結果。
西江苗寨“議榔”組織明確規定了糾紛調解的受理范圍:在本村鎮內的村民與村民之間、村民與游客、經營戶或其他組織之間發生的民事爭議(婚姻家庭糾紛、鄉里關系糾紛、土地糾紛、人身財產損害賠償糾紛、合同糾紛、民間債務糾紛以及其他糾紛)。
這類受案規定基本與村委會(人民調解委員會)、司法所調解的受案范圍相一致。② 職能重疊最突出的效應即是,引發兩類不同類型權威對西江苗寨社會資源和利益的競爭,各自都試圖獲取更多的治理資源和話語權,從而贏得對鄉村社會各類事物的控制權。這種利益博弈最直接表現是對對方權威的不承認,對對方行為所生效力的不予認可。
筆者通過走訪西江村村委會(人民調解委員會),與村委會調解員李大伯進行了交流:
筆者:您對西江苗寨“議榔”組織了解嗎?
李大伯:知道一點點,好像村里是有這么一個組織。
筆者:您對他們這個組織在西江苗寨日常糾紛化解中所起到的作用了解嗎?
李大伯:不是很清楚,他們那個是民間自發組織的,我們這個是官方認可的,他們那個效力(調解協議)不被官方承認。
筆者:那“議榔”組織與西江村村委會(人民調解委員會)有什么聯系嗎?
李大伯:沒有任何聯系,我們(西江村村委會)是我們,他們(“議榔”組織)是他們,我們每調解一個糾紛都是要有詳細記錄的,而且都要出具正式的法律文書,法院是認可的,西江鎮司法所要對所有登記的調解成功的糾紛進行檢查。而他們是當地村民自己弄的一個組織,我們這邊是不干涉的,但也不承認。
筆者也走訪了幾位西江苗寨本地的村民以及外來經商的租客,他們對于遇到民間糾紛時會首先尋求哪個組織進行處理的問題,回答也不盡相同。當地大多數苗族原住民更傾向于尋求傳統民間權威組織的救濟;外來經商的租客遇到糾紛一般都會找村委會尋求幫助;還有少數的外面務工回鄉的苗族原住民以及外來經商者持隨意態度,并未有鮮明的選擇傾向,只要糾紛能夠完滿解決,去哪調解都行。但是,由于“議榔”組織的調解行為無法獲得官方的承認,因此這種以道德感化,以儀式渲染,以傳統說教為基礎的調解方式并不能形成固化而穩定的結論。即便當場調解成功,因缺乏國家權威性認同,事后仍存在著不確定與反復。一般而言,如若涉事的雙方當事人都是當地土生土長的苗族原住民,那么“議榔”組織所形成的調解結論是具有權威性的,能夠得到切實執行,這種權威性來源于苗族原住民內心認同與自覺服從,這是傳統習慣的牽引性力量仍然在發揮作用。但是,如果涉事的當事人有一方不是西江村村民(如果雙方當事人均不是西江村村民,都會直接找村委會進行調解,而不會經由“議榔”組織),那么結果可能就是另一番景象。經由“議榔”組織調解之后,如果外來經營者感到蒙受不公(或許帶有世俗偏見),有可能會再次向村委會(人民調解委員會)申請調解,這就造成了“議榔”組織調解的不穩定性,糾紛并不能終局性的化解,調解的努力隨時可能白費,調解的結論隨時可能被推翻。這極大地弱化了“議榔”組織在西江苗寨的控制力和影響力。特別是對于涉事的當地苗族原住民,他們基于傳統、信仰、習慣所產生對“議榔”組織的信任與服從在內心深處發生了動搖。民間權威的弱化并不意味著控制力的消逝,西江苗寨自發性“議榔”組織仍對西江村的各項事物具有控制力,當地苗族原住民遇到民間糾紛,仍然首先會尋求“議榔”組織的介入和幫助,西江苗寨重要的儀式節慶活動必須要有“議榔”組織成員參與(甚至主持儀式活動)方能有效,西江村村委會對此類重大活動是沒有決定權的。但同時,需要承認的是,這種控制力和影響力正在逐漸減退與削弱,民間權威喪失的控制資源真空已由官方力量所填補。然而作為國家權威的代表,西江村委會在西江苗寨又難以充分發揮其全部影響力,以致形成自厝同異的矛盾共同體,這種矛盾與競爭,使無論是民間權威抑或國家權威都被弱化,難以充分施展其權威。
五、價值異化:國家權威目的性的偏離與迷失
在現代社會,政府(包括其司法機構)的正當性基礎皆源自于人民。[3 ]10政府設置的目的,就是能夠更好地服務于人民的利益、滿足人民的需求、實現人民的福祉。英國著名思想家約翰·洛克(John Locke)在其著述《政府論》中,將政府的角色定位為“人民的護衛者”。政府的目的就是保護人民的私有財產,政府的權力來自于人民的委托與授予。當政府偏離了這一目的,委托就會取消,權力又重新回到最初授權的人民手中。中國是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人民民主專政的國體突顯出人民在國家中的主體地位,人民是國家的主人,國家一切權力屬于人民。既然人民利益與人民意志是建國的基石,國家制度的建構以及國家機構的設置就理所應當圍繞這一主題展開。因此,作為政體的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才鮮明地體現出人民意志性,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成為人民行使國家權力,實現人民當家作主的最高權力機構。政府是人民的政府,是執行人民意志的政府,是始終維護人民利益的政府。政府的宗旨是為人民服務,為人民服務成為政府構建的目的與初心。維護人民利益和為人民服務成為檢視政府是否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重要標準與依據。
民間權威與國家權威事實上所形成的并存并立狀態,不僅削弱了國家權威的影響力,更有甚者,弱化狀態的持續也造成國家權威在價值目的上的異化,這使得國家權威偏離了其原有的體現人民意志、維護人民利益、為人民服務的目的宗旨,演化為搶占鄉村治理資源,擴大鄉村治理權威的“鼓噪者”。在西江苗寨,代表國家權威的西江村村委會(人民調解委員會)、人民法院自始至終不認可當地民間權威“議榔”組織調解行為的法律效力,西江村村委會(人民調解委員會)對于“議榔”組織持排斥態度,不承認其合法地位(認為是非法組織),對“議榔”組織所形成的調解結論不予認可,并要求依照現行國家法律所規定的程序重新開始調解工作;而人民法院只依據村委會(人民調解委員會)或者司法所出具的調解協議文本制作調解書,只有人民法院制作的調解書方具有強制執行力。國家權威對民間權威的排斥,增加了民間糾紛化解的成本,以前通過西江民間權威組織的調解就能夠化解的爭議,現在可能需要經村委會、司法所、人民法院的介入才能夠解決,甚至有可能出現“案結事未了”的局面。這不僅在無形中損耗著民間組織的權威與影響力,而且也使本就簡單的問題復雜化,增加了糾紛解決的經濟成本,延長了糾紛的解決周期和時間。這些成本的增加最后都由糾紛的當事人負擔;同時,糾紛解決過程中,西江村委會調解工作的開展,需要向當事人收取一定調解費用,而“議榔”組織的調解則是公益的或者說是免費的。所以,民間權威組織的調解分流了大部分案源,觸及村委會的利益。因此,它們寧可給糾紛當事人帶來“麻煩”,也不愿意犧牲自己的利益。
國家權威在對民間權威的排斥過程中,不僅自身權威持續弱化,而且國家權威內在蘊涵的“以人民為中心”的目的價值同樣發生了異化。這種異化最突出表現為國家權威對“為人民服務”的價值目的和宗旨的背離。國家權威更多為自身利益考慮,試圖掌握西江苗寨龐大的治理資源,提升對西江苗寨事務更大的決斷力和影響力以及賺取更多收益。為了達成此目的,不惜違背初衷,對西江民間糾紛化解添設障礙,增加了當事人的成本,降低了糾紛處理的效率,損害了糾紛當事人乃至整個西江原住民群體的利益。
六、自厝同異:矛盾生成的邏輯
任何矛盾的生成都不是無緣無故的,無非是政治、經濟以及文化等因素變量在背后起作用的結果。這要求我們從現象與問題的身后發現矛盾生成的演進邏輯。西江苗寨民間糾紛化解路徑由一元治理模式轉變為二元并立模式,體現出“議榔”組織所生自發秩序被打破,國家以在場的形式,試圖掌控鄉土治理的主動權,這深刻的觸及了“議榔”組織的利益與權威,兩者存在事實上的競爭與對立關系。再加上西江苗寨少數民族文化資源的開發,在國家福利政策和旅游市場發展的雙重影響下,西江苗寨開始從農業的、封閉的傳統型社會向城鎮的、開放的現代型社會轉變。此過程中,鄉村社會內部成員結構出現明顯變化,大量外籍商人及外來務工人員涌入鄉村。濃厚的商業氣息帶來經濟收益的同時,也帶來了城市主流文化與利益思維,并對傳統觀念和思維產生侵蝕與沖擊。所以說西江苗寨民間糾紛化解路徑的轉換不可避免。
自發秩序(spontaneous order)最強有力的倡導者是奧地利經濟學家哈耶克(Hayek)。哈耶克強調人理性的有限性,他拒絕外在的權威,拒絕權力的強制,強調自我調適和自發行動,通過“適應性” 進化在自由的情況下形成秩序。他反對馬克思式的對平等的追求,認為過于強調平等不利于自發秩序的形成。[4 ]西江苗寨“議榔”組織正是地方自發秩序的產物,“議榔”組織的產生是當地苗族先民基于對環境的適應、對生存的渴求、對秩序的維護的自發性選擇結果,并世代傳承延續至今,形成慣例。組織內部的身份劃分與當地苗族原住民對身份的認同,事實上構成了一種等級序列和尊卑思維,這種等級劃分正是“議榔”組織得以存續的基礎。等級更多地體現為主體間身份與地位的差別,這種區別產生了“權力順從”關系,健康的“權力順從”關系能夠建構穩定的生產生活秩序,而在傳統鄉村社會之中,平等的格局往往意味著無序或者失序,正如哈耶克所言,平等不利于自發秩序的形成。這在中國的傳統鄉村尤其適用?;诘燃壊町愃@得的權威是“議榔”組織對西江苗寨各項事務施加決定力和影響力的關鍵,對民間糾紛所進行的調解才能為當地苗民所認同和服從,并且這種調解具有極高的穩定性,因為違反相關的調解規約或者“榔規民約”將會受到一定的懲罰,這種懲罰不僅限于經濟上的,還會涉及名聲上的,名聲的敗壞會為同村同族人所排斥。
在改革開放之前,西江苗寨的社會治理與民間糾紛化解完全由“議榔”組織掌控。改革開放后,國家法制體系建設步入正軌,國家權力的控制逐漸下移,造就了一套“自上而下的經濟控制與行政控制網絡,國家對鄉村社會的控制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盵5 ]60“作為政治國家基層化的產物,國家法律在鄉村社會對固有的自發權威以及內生性規范造成沖擊難以避免?!盵6 ]于是,政治國家似乎翅羽豐滿,無所不為,無所不能,而傳統鄉村社會卻逐漸式微,轉變為一個抽象的存在。在西江苗寨,國家的行政權力不斷向鄉村社會延伸,國家直接通過設置基層性自治組織以及地方政府機關來表達自身的在場,具體表現為國家在鄉村社會治理與民間糾紛化解中的控制影響力。然而國家以在場的形式對西江苗寨施加行政權威,這對傳統自發秩序構成了強烈挑戰。自發秩序表現為:排斥外在權威,反對行政強制,拒絕國家意志。國家權威的介入阻斷了新的自發秩序的形成。在西江苗寨,部分情況下民間糾紛無法通過“議榔”組織的調解而終局性化解,介入性國家權威(村委會、司法所、法院)對“議榔”組織調解行為的法律效力不予承認,人民法院只依據村委會(人民調解委員會)或者司法所出具的調解協議文本制作調解書,只有人民法院制作的調解書方具有強制執行力。因此,除非是當地苗族原住民內部的糾紛爭議,凡涉及當地苗民與外地商人或外地商人之間、外地商人與游客之間的糾紛組織,即便“議榔”先行介入調解,也很難保證調解所形成之結果得到有效執行,涉事當事人有可能違反之前所作承諾,向村委會(人民調解委員會)申請調解或者直接走法律途徑。調解的不穩定性在無形損耗“議榔”組織的權威性。除此之外,西江苗寨作為貴州省重點打造的以少數民族特質性文化為賣點的,集旅游、觀光、休閑、教育、購物消費等內容于一體的風景文化景點,不僅吸引數以萬計的游客慕名前來,也迎來了看準發展商機的外地客商以及外出務工返鄉的當地苗民。他們的到來在為西江苗族經濟發展注入活力的同時,也帶來了同質性的城市主流文化。城市文化所推崇的,不僅是開放精神,更是一種守法意識,法律成為人們行為的衡量尺度。這就與封閉性的、去法律化的西江苗寨傳統文化產生了沖突與碰撞。
七、前景展望:和諧共治圖景的謀劃
從文章伊始所提及的“污水事件”完滿解決,我們可以觀察到,“議榔”組織這一內生性治理機構及“榔規民約”等民間習慣法在民間糾紛化解中仍然存在強大生命力,它仍然控制著西江苗寨社會的日常生活與運轉秩序。但在國家權威的滲透與介入之下,這種控制力與影響力處于逐漸弱化的狀態。鄉村社會糾紛化解需要民間權威的參與,這是因為相比國家權威,民間權威具有較強的傳統性和經驗性,能夠較順利方便地在鄉村社會,特別是少數民族聚居村落開展調解協商工作,同時基于民間權威的道德感化與情感勸誡,往往糾紛容易得到終局性解決,這是在外人看來“冷冰冰”的國家權威所難以具備的。但是,不能因為民間權威具有極大的優勢和便利,就完全否認排斥國家權威在場的現實意義,民間權威并非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并不能在任何時期、任何環境下總是發揮既有的慣性支配力。特別是在開放鄉村社會,之前以封閉性鄉村社會作為構化情境與控制基礎的民間權威已經逐漸偏離其最初設想的軌道,難以圓滿化解所面臨的各類復雜糾紛。復雜糾紛包括主體(關系)復雜性和內容(案情)復雜性。例如在“議榔”組織一元治理時期,西江苗寨的民間糾紛所涉當事人全部是當地苗民,糾紛爭議大多是關于土地、借貸、婚姻、侵權等類型,糾紛內容較為簡單?,F今,糾紛主體擴展至游客之間,游客與外地客商之間的民事糾紛,糾紛內容除上述類型之外,還增加了諸如環境損害、消費欺詐、征地拆遷、勞動爭議、信仰習俗沖突等類型,糾紛的復雜化使既有的一元解紛模式捉襟見肘,難以完滿化解西江苗寨所出現的各類民間糾紛。同時,也不能說國家權威優越于民間權威,國家權威所實施之行為總比民間權威要正確,我們根本無法得出這樣一個具有普遍性的假定并加以制度化。
因而,民間權威有其內在的優勢,而國家權威并非完美無缺,相比由國家施加強力完全壟斷鄉村社會治理及糾紛解決或者國家完全放任民間權威對現有鄉村秩序與糾紛化解施加支配力,更為合理的還是實現兩類權威之間的互動與協同,共構和諧共治的新局面。民間權威與國家權威和諧共治圖景的謀劃,其前提是互相承認各自的主體性,重構不同權威之間的認同與信任,將鄉村社會內生性糾紛(同一族群內部糾紛)解決的空間劃給民間,由民間權威依據當地傳統及風俗習慣處理較為簡單,影響有限的民事糾紛,而國家權威僅介入刑事領域、新生領域(環境損害、價格欺詐、勞動爭議等)以及在當地影響較大的經濟糾紛。民間權威的矛盾與對立的生成,有部分原因是職能的重復,所管轄的糾紛類別大致相同,而不同類型權威處理同一民間糾紛所持標準和規范均有差異,因此造成調解結論存在較大區別。因此須明確劃分民間權威與國家權威所處理糾紛的類型,避免出現職能的交叉與重疊。
實現鄉村社會民間權威與國家權威的和諧共治,就要促使以“榔規民約”、村規民約為代表的民間習慣法與國家法律(制定法)充分融合與銜接。這需要承認國家法律的普遍效力,無論是在城市社會還是在鄉村社會,無論是在普通地區還是在少數民族聚居區、雜散居地區,國家法律均存在拘束力。然而,國家法律又是開放包容,兼收并蓄的,它內在所具有的可調整性與靈活性,留下了吸收民間習慣法的可能余地和空間。正如《憲法》與《民族區域自治法》所規定的,民族自治地方可以依據本地方實際情況,在不違反相關法律基本原則的前提下,對相關法律、法規進行變通適用。[7 ]230-235變通適用的規范性文件屬于國家法律的范疇,并不屬于民間習慣法。《人民調解若干規定》第4條也明確,在法律沒有明確規定的情形下,可以依據道德習俗進行調解。① 但是這種變動并非一蹴而就,要考慮當地原住民對國家法律的接受程度,這需要有普法的過程與時間的跨度,循序漸進地進行。國家法律吸收民間習慣法的內容,具體包含兩個方面:其一,摒棄與現代法治理念相沖突的封建、落后的風俗習慣規范;其二,與現代法治理念相契合的傳統習慣規范通過吸收、借鑒、繼承等方式,納入到國家法律規范體系之中。例如“榔規民約”之中的有關盜竊、防火、鄰里關系、“掃家”“掃寨”等規定對于維護鄉村社會秩序穩定有積極作用。此類規定與現代法治建設相呼應,應將之納入國家法律規范內容,繼續發揮其維護基層社會秩序的作用。
除此之外,針對國家基層組織的趨利傾向,應當加大執紀監督力度,同時也應當適當提高國家基層工作人員薪資待遇;應重塑鄉村社會國家權威的“人民主體”意識,重新回歸國家權威以“人民為中心”的目的價值;應當重建民間權威與國家權威的信任關系,即國家權威能夠正視民間權威的主體地位,給予其合法性身份。具體而言,就是對民間權威所形成的調解結果予以認可,并借助國家權威,使調解結論得到固定和執行。同時,在國家權威處理民間糾紛的場域,也應當容納民間權威盡可能參與到糾紛化解的進程中來,使糾紛調解的場域不再是充斥著冷冰與去表情化的情景,而是一個重構傳統、溫情、信仰與人倫關懷的信任關系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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