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智慧
《生活在別處》是米蘭·昆德拉最著名的小說之一。同為來自東歐的作家,切斯瓦夫·米沃什和昆德拉有著幾乎相同的“生活在別處”的經歷:前者來自波蘭,后者來自捷克斯洛伐克,先后都在巴黎避難。他們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不得不向巴黎的朋友們解釋自己國家的現狀和歷史,以及與紅色蘇聯的關系。

1987年,波蘭作家米沃什
事實也常常令人嗟嘆。這些國家和生活在其中的人,似乎從來都不是自己命運和邊界的主人。這是當時的東歐—另一個“歐洲”的詭異命運。米沃什說:“無疑存在著兩個歐洲,并且發生了這樣的事。我們,第二個歐洲的居民們,命定墜入了20世紀的黑暗中心。”
米沃什有篇小說叫《被禁錮的頭腦》,這個名字闡釋了他這一代人的復雜人生。
1911年,米沃什出生于立陶宛的維爾諾。維爾諾是波蘭語的叫法,立陶宛語叫維爾紐斯。這個地方曾經屬于沙皇俄國,屬于波蘭,屬于立陶宛大公國,屬于蘇聯,現在是立陶宛的首都。
他在這塊土地上度過了動蕩不安的童年,在這里讀書并接受了大學教育。這是一座古老的城市,“歷史鐫刻在每一塊石頭上”,巴洛克式的建筑到處可見。因為有幾十座猶太教堂和40座天主教教堂,維爾諾被猶太人稱為“北方的耶路撒冷”。
米沃什在小說《故土》中說,他了解城里的每一塊石頭。城里“有一種寬容的無政府主義,一種使兇猛口角罷休的幽默,一種有機的群體感,一種對任何集權的不信任”。“在這樣一個世界長大的詩人,應該是一名透過冥思來探求現實的人。”這為他后來的寫作和政治態度埋下了伏筆。

維爾諾給米沃什的,不僅僅是美好。他的許多同學和朋友不是死于納粹的集中營,就是死于蘇聯的古拉格群島。1941年至1944年之間,立陶宛被納粹占據,之后又被蘇聯吞并,直到1991年重獲獨立。這段歷史夾雜著陰謀與背叛,廢墟與殺戮,流放與妥協。
他因此在詩中說:“讓死者向死者解釋發生了什么。”死亡和發生在波蘭、東歐、蘇聯的事情,把米沃什塑造成了一個充滿“意識形態激情”的詩人。自1951年開始,米沃什在法國流亡了10年,然后去了美國。法國知識分子薩特、波伏娃對蘇聯的贊頌,令米沃什憤慨不已。
《被禁錮的頭腦》完成了某種存在者的忠實記錄。作者選取了幾位代表性的人物,他們或是永遠掙扎在道德邊緣的小說家,或是徹底虛無主義的詩人,或是一個徹底的斯大林主義者,或是放浪形骸地視一切為虛妄的行吟詩人。通過他們各自不同的經歷與命運,我們能看到蘇聯如何改造國家、改造人們的思想。
對米沃什來說,這是東歐大部分國家的集體命運,而且這種命運具有一種致命的傳染性。“天鵝絨革命”的思想家、前捷克總統瓦茨拉夫·哈維爾就曾寫道,可以把東歐國家的命運看作是西歐的記事本,這樣后者就會看清它的未來趨勢。
不過,米沃什對于家鄉維爾諾一直念念不忘。他的流亡,與家鄉的遙遠距離,使他自覺或不自覺地強化了自己的身份感。他雖然心懷維爾諾,可并沒有犯上“懷鄉病”,避免了對家鄉的美化。維爾諾一方面是米沃什想象和思考的對象,一方面成為他面對西方世界時不可或缺的他者。
同時,波蘭的歷史屈辱感是深入骨髓的。二戰時期,有德國人將波蘭稱作“世界的陰溝”,德國人殺起波蘭人就像處理次等人類。布羅茨基說:“人們或許會稱米沃什所受到的教育為標準的東歐教育,其中包括人類所知道的大屠殺。”
米沃什曾在《一個裝鏡子的畫廊。第二十九頁》里寫道:
它不會走掉,即使你改換了國家和姓名。
可悲地恥于失敗。恥于供宰割的心。
1968年,捷克斯洛伐克作家發起的“布拉格之春”草草結束,針對知識分子的新一輪打擊隨之而來。作家們失去了原有的特權和安穩生活,淪為底層,作品也不能公開發表。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玩笑》被列為禁書。
《玩笑》是昆德拉寫作生涯中第一次出版的小說,講述了青年知識分子路德維克因為與女友開了個玩笑,被朋友澤馬內克陷害,送入苦役營。歸來后,他為了報復澤馬內克,設計勾引其妻海倫娜。計劃成功后,他才發現,澤馬內克早想拋棄妻子,他的報復成了一個毫無意義的“玩笑”。
“這首關于靈與肉分離的傷感的二重奏”,散發出與該國當時的主流思潮迥異的批判精神。昆德拉并沒有抱太大希望,就將《玩笑》寄給了出版社。兩年之后,也就是1967年,《玩笑》毫無預兆地問世了,沒有受到任何審查。連昆德拉自己都覺得難以置信。
《玩笑》出版后,引起了巨大反響。小說連出三版,總銷量達到幾十萬冊,須臾間被搶購一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部小說都是暢銷書排行榜的頭名。評論界把它的出版,視為20世紀60年代捷克斯洛伐克的重大文化事件,甚至說它喚起了整個民族的覺悟。
轉眼到了第二年,昆德拉因此被開除黨籍,電影學院的教職也被解除,他的作品從所有的書店和公共圖書館消失,他的名字也從此銷聲匿跡。1975年,昆德拉與妻子離開祖國,前往巴黎,定居在那里并且加入法國國籍。
移居法國后,以蘇聯軍隊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為時代背景的小說《笑忘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應運而生。《笑忘錄》講述了幾個捷克斯洛伐克不同階層知識分子的多舛命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則成了世界上最著名的文學作品之一。小說描寫了托馬斯與特麗莎、薩麗娜之間的感情生活,但它絕不是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的庸俗三角戀故事。它是一部哲理小說,小說從“永恒輪回”的討論開始,把讀者帶入了一系列“心理現實主義”的思考。

1980年代,昆德拉
最能體現他反思故鄉的小說,是《無知》。昆德拉跟小說中的兩位流亡者—伊雷娜和約瑟夫一樣,離開了故鄉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而且和伊雷娜相同,他也移居到了法國,居住了30多年。昆德拉在《無知》中深入思考了人與故鄉的關系:這是一種人類都擁有、有時卻意識不到的深刻聯系;這種聯系通常又和人類把自己與歷史區分開來的渴望有關。
《無知》里,昆德拉寫下了一段充滿感情的文字。伊雷娜生長在布拉格,她的朋友希爾薇建議她返回故鄉。雖然伊雷娜并不想離開法國的新家庭、新生活,但她依然情不自禁地憧憬著回到布拉格:
她不再抗拒,因為此時,她已被突然閃現在眼前的影像迷惑,這些影像來源于舊時讀過的書、看過的電影、自己的記憶,或許還有自己祖先的記憶:那影像是與母親重逢的游子;是被殘酷命運分離而又回到心愛之人身旁的男人;是每人心中都始終聳立的故宅;是印著兒時足跡而今重又打開的鄉間小道;是多少年流離顛沛后重新見到故島的奧德修斯。回歸,回歸,回歸的神奇魔力。
昆德拉在隨筆集《相遇》中提到了米沃什,后者在1980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法國大作家紀德編詩選時,沒有收錄米沃什的作品。紀德認為,從詩的“質地”來看,米沃什的詩歌不值一提。這個態度令昆德拉不快,他頗帶諷刺地說,米沃什的詩確實不屬于法國,因為他保留了波蘭語的根基。
“逃到法文里,宛如躲入僻靜的修道院里。就讓我們把紀德的拒絕當成某種高貴的做法,為的是保護一個異鄉人不容侵犯的孤獨:一個永遠的異鄉人。”同在異鄉為異客,昆德拉寫下這句話時,一定想到了自己。
“當昆德拉獲得最高世界聲譽的時候,捷克斯洛伐克的文化正處于和極權體系作艱苦斗爭之中。國內的知識分子和流亡的知識分子在這場斗爭中協同作戰。他們經歷了各種各樣的艱辛:他們失去了自己的自由,自己的職位,自己的時間,自己的舒適生活。”“而昆德拉遠在巴黎,過著安逸富足的生活,與法國的哲學家和文學家們大談小說的藝術、繪畫的藝術、結構主義、超現實主義……”
這是《相遇》中收錄的一篇很不起眼的短文《解放的流亡,薇拉·林哈托瓦的說法》里的提法。薇拉·林哈托瓦也是捷克作家,她在1968年之后就離開了家鄉,前往巴黎,比昆德拉早一步踏上流亡之路。這篇短文一反昆德拉的風格,只是摘抄了林哈托瓦在一個流亡主題研討會上宣讀的報告,稍加點評。
某種程度上,昆德拉是想通過點評林哈托瓦的詞句,給自己的流亡生涯尋找一種合法性的訴求,來回應人們對他的非議:“依照薇拉·林哈托瓦的說法,流亡生活經常可以將放逐變成一次解放的開始,‘走向他方,走向就定義而言陌生的他方,走向對一切可能性開放的他方。確實如此,她說得非常有道理!”
昆德拉一直用法語寫作,這也是批評者的置喙之處。流亡在美國的米沃什,一直聲稱自己無法用波蘭語之外的語言寫作:“說波蘭語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和死者交談,我對波蘭語的執著,僅僅出于作為幸存者的罪疚感。”“語言并不僅僅是語言,是一種與過去的聯系和記憶,一旦我們放棄了這種語言,我們很可能就成為一個無根之人。”
對于這種說法,昆德拉進行了自我辯護。“所以作家可以選擇想要生活的地方,也可以選擇說話的語言,因為‘作家并非單一語言的囚徒。”昆德拉還不斷提到歌德的“世界文學”的概念:“所有歐洲民族都經歷過同樣的、共同的命運,但每個民族都從自己的特殊情況出發,以不同的方式經歷。他們相互影響,構成歐洲文學。”

電影《鋼琴家》劇照,該劇主人公是波蘭猶太鋼琴家席皮爾曼
除了剖白自己的靈魂,昆德拉也引用米沃什的詩歌,對故鄉進行真正的思戀。《相遇》的“他方”一章中,他分析米沃什“語法未來式的鄉愁”,是將“已經不在的憂傷回憶轉化成一個無法實現的承諾所帶來的令人心碎的悲傷”:
你將穿上淡紫的衣裳,美麗的哀愁!
你的帽子將插上悲傷的小花。
昆德拉想說明,他理解米沃什將鄉愁扣在了“未來”的十字架上。他們同為身在西方的創作者,將永遠背負對“另一個歐洲”的鄉愁。“未來”的疊加為鄉愁畫上了一道倒影,它將無法更改的痛苦過去,轉化成永遠無法抵達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