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眼

沈念

一大清早從大山出發(fā)，到縣城再換大巴，跑了十來個小時。

少年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見識平原上的景物：遠處高高矮矮的房子、郁郁蔥蔥的大樹、成片的稻田和甲殼蟲般爬行的汽車，還有高聳的通信塔和綿延的高壓線。這些景致跟著車子一起跑，但一小會兒就被甩得遠遠的。

不知過了多久，車上的人們紛紛醒來，借著遠處晃來的水光，紛紛下了車。少年也掮起鍋碗瓢盆，沿一條不平整的小路往前走。腳下的泥土是軟的，風(fēng)冷颼颼地灌進脖子。

湖面一片深沉，船搖搖晃晃，仿佛行進在一條狹長黑暗，沒有盡頭的甬道中。尾艙機器的轟隆聲打破空氣中的凝固滯頓，閃爍的光和刺骨的風(fēng)一起動蕩。

從車上到船上，在少年的眼前，蘆葦?shù)挠白臃路馃o處不在，睜開眼、閉上眼，密密麻麻、重重疊疊地壓過來。寒意越來越濃，少年不由自主地裹緊身體，船尾馬達聲時而轟隆，時而停歇。少年在恍惚中醒來，跳下船。島上的景象讓少年震驚了。

鋪天蓋地、莖稈高挺的蘆葦頂著沉甸甸的穗頭，隨風(fēng)擺動枝葉，向遠方致意。風(fēng)刮過來，蘆葦抱團對峙，站成銅墻鐵壁。少年感覺自己像一個小不點兒，在這荒島之上無比孤獨、渺小。

遠處蘆葦垛驚飛幾只白色水鳥，線條般的身影越飛越遠。少年一個激靈，跟著白鳥鉆進了蘆葦深處，像海洋般的葦浪一下就吞沒了他瘦小的身影。

少年幾次試圖跳起來，但葦浪又高又大，在風(fēng)中左搖右擺。白的花，綠的葉，黃的稈，頂部葦穗高挑飽滿，挺在水面之上的晚生枝葉泛著綠意，能嗅到大地的芬芳氣息。

在山里，少年和小伙伴們是掏鳥窩的好手。他們眼睛毒，瞄準了剛孵蛋的窩，趁雌鳥外出，幾個人你抬我、我拉你爬躍上主枝，攀到鳥窩邊，手伸進去，如果觸手是暖融融的感覺，便喜上眉梢，眼睛笑彎成一輪上弦月。

少年隱約聽到遠處傳來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是父親在叫他。呼喊聲像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差點讓他迷失，找不到回家的路。他找到腳印的方向，趕緊往回跑，但走出蘆葦蕩的路似乎沒有盡頭，他莫名地緊張起來。他努力告訴自己要鎮(zhèn)定。他想起父親告誡過他的話，凡事遇阻不要慌亂，冷靜下來再想對策。

他很快辨清了自己來時的腳印，心里懸著的石頭在小腳印里穩(wěn)穩(wěn)落下。父親呼喚的聲音又飛來了，近在耳畔。少年如釋重負地露出笑容，向家跑去。

他的心中開始藏著一個秘密，他并不打算把這次短暫的出行告訴父親。少年又無端地笑起來，小臉白里透紅，像樹上綻裂的石榴。

鹿寓摘自微信公眾號“鹿鳴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