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江
摘 要:以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共同體”為闡釋基礎,提出民族國家的鑄造不僅需要發達的工業、出版傳播行業和統一的市場,同時也需要戰爭作為具身性的催化劑。而在和平年代,失去了戰爭這個殘酷的外部力量,足球作為戰爭的最佳隱喻,成為繼續鑄牢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文化實體。足球以其第一運動的傳播力、召喚力和切身性特征,提供戰爭一樣的帶入情境,激發參與者的激情,把大眾的共同體意識凝聚起來,而這種想象共識的達成,則成為了鑄牢“個體身份-集體身份-國家身份”三位一體身份的內在力量。
關 鍵 詞:足球運動;民族共同體意識;身份認同;想象共同體;具身
中圖分類號:G84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7116(2018)05-0013-07
Abstract: Based on Benedict Andersons “imagination community” as the interpretation foundation, the author put forward the following opinions: the forging of a national country needs not only developed industries, publishing and communication industries, and a unified market, but also war as an embodiment catalyst; while in the era of peace, such a brutal external force as war is lost, as the best metaphor for war, football becomes the cultural entity of continuing to solidify the national community awareness; based on its number one sports communicating power, summoning power and pertinence characteristics, football provides a war like entry scenario, inspires the participants passion, and converges the masss community awareness, while the reaching of such an imagination consensus, becomes the intrinsic force for solidifying such a trinity identity as “individual identity – collective identity – national identity”.
Key words: football;national community awareness;identity recognition;imagination community;embodiment
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深化民族團結進步教育,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加強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促進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共同團結奮斗、共同繁榮發展”。“鑄牢中華民族共同意識,建設中華民族命運共同體”是習近平新時代民族工作的思想精華[1]。民族意識即民族共同心理素質,也是一個民族區別于另一個民族的綜合心理傾向[2]。找準民族的情感共鳴點和心理契合點,鑄牢民族共同體意識,成為了新時代的重要課題。
2017年6月14日,習近平主席在人民大會堂會見國際足聯主席因凡蒂諾時表示:“足球運動的真諦不僅在于競技,更在于增強人民體質,培養人們愛國主義、集體主義、頑強拼搏的精神。”[3]2017年7月5日,習主席在德國柏林奧林匹亞體育場觀看中德青少年足球友誼賽時強調:“希望孩子們在德國期間發揚團結拼搏精神,學習和交流足球技巧”。[4]習主席在進行外交活動中常以足球迷“身份”的形象示人,如他在英國欣然接受了卡梅倫贈送的英格蘭隊戰袍,在美國稱自己是小貝的粉絲,在德國穿上勒沃庫森的10號球衣,在荷蘭同范德薩進行親密交談[5]。習主席對足球的特別重視絕不僅是出于他的個人愛好,更是他“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一種具體行為闡釋。實現民族復興,首要在民族能夠融貫一體,每一個成員在意識與情感上能夠相互認同、相處融洽。那么,作為一個體育項目,足球究竟何以與“愛國”“集體”“團結”這些精神有如此關聯,以至于習主席幾次與足球相關的談話中都會提及,這種關聯在多大程度上作用于共同體意識的鑄牢呢?足球運動是否可以成為民族的情感共鳴點和心理契合點?這是需要進行深入探討的問題。
1 “想象共同體”:民族國家鑄成的重要歷史節點
安德森[6]于1983年提出的“想象共同體”概念重要意義在于,它明晰了民族國家并非自古就有,而是隨著資產階級革命、工業化、城市崛起、傳媒技術(印刷術)發展而興起的“意義實體”和“精神共同體”,因此是“特殊的人造文化體”。安德森認為:國家“是一個想象的政治共同體,也是一個兼有有限邊界意識和主權兩者的想象的集體。”在一個民族共同體內,“即使作為民族最小單位的成員永遠不會認識這個國家內的大部分同胞,不會見到他們,或是聽說過他們,但在意識中卻能將彼此之間想象為一個緊密聯接的共同主體。” 換言之,雖然古代中國也存在“族類”意識,也需要構建共同合作的社會關系(荀子稱“群居合一”),但那種群的意識,或者是儒家“家國一體”的父權宗法和血緣之群,或者是政治派系的群(如東林黨、清流派),抑或是村落宗族的生活群,都缺乏清晰的領土權和主權意識。古代的“國”和“族”主要指有使用價值的土地,或是宗廟及皇權的借代,或是直接用于生產生活的物質資料。因此,考察當代人意識中的“民族”“國家”是如何被鑄造的,則成為了討論如何鑄牢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前提。
以中國為例,古代的“中華、華夏”就是一個在地理、政治和內涵方面,都非常模糊、碎片化和形態多變的“共同體”概念,“中華民族”這個觀念實質上是一個近代“發明”。1899年,梁啟超在《東籍月旦》一文中,在對歐洲世界史著作作評價的基礎上,破天荒地使用了具有現代意義的“民族”一詞。1902年,梁先生又在《論中國學術思想之變遷之大勢》一書中首次提出了“中華民族”的觀念,由此導致了“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種子在當時的精英階層萌發。然而,這一萌芽成長是緩慢的,即便到了辛亥革命之后,廣大的民眾仍然秉持著臣民意識。魯迅先生的小說對此刻畫得尤為真切,民眾眼觀同胞被殺害的漠視,誘發了他棄醫從文的想法,在他眼中麻木不仁的國人,實質上就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匱乏。相對于中國,歐洲作為資本主義的發源地,工業化致使其同時成為了近代民族國家形成的濫觴地。資本主義的發展一方面摧毀了封建割據、削弱了王權,開創了高流動性的統一市場;在另一方面也推動了印刷技術的發展,加速了信息傳遞的速度與廣度;同時,資本主義需要有基本文化程度的工人,推動了初等教育的發展,使得文盲率大規模下降。這一切都奠定了安德森民族國家這個想象共同體的“物性基礎”。
然而,安德森的論證中有一環是缺失的,即:民族國家如何從想象的觀念最終切實轉化為愛國觀念的呢?Ismer的一個設問——國家的理念如何變成了個人身份具身的一部分或是身體經驗的一部分[7],實質已經很大程度上回答了這個問題。換言之,民族國家真正鑄成源自具體的民族實踐活動,而不僅僅是民族主義的態度。這種實踐的本質是身體活動的參與和具身的認知,德國社會學家Gerhards[8]認為:身體化的經驗表現為情感,情感則是最為真切和純然的主體顯現。另一位社會學心理學家McCarthy[9]也指出:“感覺和情感是回答我是誰、我的真實性、我如何感知和如何發現真實自我的關鍵所在。”反過來,觸發這些情感的最直接因素就是具身體驗感,尤其是共同體的具身情緒,更是讓個體真切地相信自己是這個民族真實的組成部分。換言之,情感是比想象共同體更為原初、更為樸素自然的共同體身份和忠誠愛國的來源。
戰爭是一種能集中激發出民眾集體意識與主體身份感的特殊觸發器,戰爭的苦難能夠喚醒潛藏在人們生命深處最為強大的情感,同仇敵愾,使本民族的同胞相互認同和相互扶持。從歐洲30年戰爭灰燼中生長出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拿破侖戰爭后的維也納體系、再到兩次世界大戰后的以主權國家為主體的國際聯合體(國聯與聯合國),都是民族國家自誕生后經過一步步強化而走過的歷程。
戰爭,從本質上對一個國家和民族而言是災難,但人的潛力往往能在痛苦面前被最大化地喚醒,這種潛力在戰爭中的表達即是達成普遍的共識和目標。在抗日戰爭之前,雖然中國與其他侵略者之間的戰爭已發生過多次,但那時,作為“非民族國家”的中國,其戰時動員能力非常的羸弱。在大部分民眾的認知里,甲午戰爭不過是北洋集團與日本的戰爭;八國聯軍侵華戰爭時南方督撫聯合實行“東南互保”,各自明哲保身,不相互合作共御外敵,相比之下,抗日戰爭卻讓當時的國民政府調動了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這場戰役之所以能夠將舉國資源全面投入戰爭,一方面是其廣泛開動了宣傳機器,利用一切能夠傳播民族觀念的媒介向民眾宣傳;另一方面,在思想教育領域強化民族共同體意識。傅斯年提出“歷史的人”之概念,強調在中小學教育中加強歷史教育,蔣介石曾在1939年12月至1944年1月之間先后11次下達手令給當時的教育部長陳立夫,指示教育部改革中小學課程及教科書內容,加強民族主義教育,建構民族國家認同[10]。從此,這個古老的、被宗法結構連接起來的農業民族真正構成了一個“想象為一體”的民族國家。
抗日戰爭時期才真正意義上鑄成了民族國家,抗戰成為中華民族意識共同體形成的重要歷史節點,這使內涵有政治主權、領土意識、族群等概念的“中國”得到廣泛認同,并作為一個聯合體而存在。戰爭迫使各自為政的地方政權統一對外,推動了全國宣傳機器的大規模開動,促使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教育成為各級教育的主體,加之全國范圍內的物質資料動員,使得民眾對民族國家有了切身的認知和真切的體驗。
跨過抗日戰爭的這個歷史節點,中華民族的共同體意識就難以再被外力所動搖,尤其是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不斷提升,任何戰爭的威脅都只會強化這種意識。我們之所以回溯歷史,一是為了說明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性;二是為了援古證今,即中國作為民族國家,其鑄成之要素與其他的想象共同體是基本相似的:(1)強大統一和被廣泛認同的合法政權;(2)可以將民族意識傳播到基層的媒體工具和教育機制;(3)能夠集中調配資源和生產資料。
然而,當今世界的大趨勢是和平與發展,戰爭已經成為局部的“雜音”,在某些方面來說,失去了這一外部催化劑,尤其是在階層分化、民族分治、宗教差異、價值分野等背景下,民族國家的共同體認同有可能發生自內向外的瓦解,或者出現松動的趨勢,民眾在各自小圈子中的安逸生活漸漸消解了構成共同體的內在凝聚力、消解了激情燃燒的身體經驗。那么,在新的時代,有什么力量能夠抵消這種內部瓦解呢?
2 足球運動:戰爭隱喻與當代民族共同體意識鑄造
當今任何一個民族國家的政府都重視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思想宣傳和教育,但其努力的結果卻逐漸顯得力不從心。雖然互聯網的媒介傳播力量無孔不入、遠勝于以往,國家集中調配資源的能力也更強,大部分國家的合法性本身也未遭受民眾普遍質疑,但究其根本原因卻是,作為國家政治象征的中央政府與普通民眾之間的關系變得更加間接,人們很難在情感上直接與其發生關系,而且一旦遭遇困難和不平等待遇,認知模式就會傾向于去責難政府,會導致民眾意義、精神和情感的喪失,民族國家的集體想象體會面臨緩慢解體的危險。
和平來之不易。當今再也不能通過戰爭手段來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但還有一種“類”戰爭的“游戲”能夠直接地打動并切入廣大民眾的情感、體驗和意義認知世界,這種游戲就是足球比賽。那么,足球為何能夠在鑄牢民族共同體想象上發揮類戰爭的作用,又如何發揮這種作用呢?
第一,從歷史維度上看,戰爭和體育比賽本身從一開始就水乳交融。體育兼為一種訓練手段、祭祀儀式與非戰爭時期的游戲而存在,自上古時代的圖畫和原始文字記載中就已經大量出現,在軸心時代的古代希臘、古印度和古中國則表現得更為明顯。到了足球運動勃興的近代,足球比賽對軍事訓練的工具性作用就更加突出,德國甚至將國家足球隊視作準軍事組織。Campbell[11]在《體育訓練即戰爭演練》中指出:足球需要高水平的技術、合作精神和敏捷身手,具備這些特質才是一個充滿勇氣和力量的優良團隊,所有這些令人滿意的特質既可以作為游戲競技的團隊,同時還可以為軍隊作儲備。
第二,足球被稱作世界第一運動,集中表現在其廣泛的傳播力和影響力上,這是其他運動項目難以企及的。2014年巴西世界杯期間,僅網民的訪問頻率就達到151億人次[12],新浪微博上關于世界杯的總討論量達到19.6億條,社交平臺用戶的互動量不斷遞增,呈現滾雪球式累積效應,相關微博總閱讀量更是達到297.5億次[13],而且隨著網絡技術向偏遠地區和低收入群體進行擴散,這種影響力還會繼續增強。這種傳播力量與抗戰期間民族共同體鑄成時的民族身份傳播力是相似的,甚至更強于前者。
第三,足球比賽本身是一種戰爭的隱喻,競技項目除了直接表達戰斗技能之外,通常會以某種表演形勢來象征戰爭的必勝之貌。End等[14]的一項研究表明,體育迷與對照組相比,更熱衷于將體育名詞與戰爭詞匯相對應,如NBA的選秀間被他們稱為“作戰指揮室”,一個足球長傳被稱作“投彈”,堅韌不屈的球員被稱作戰士,壓倒性優勢被稱為“屠殺”……更重要的是,這些體育迷彼此的認同感和身份感遠強于非體育迷群體。體育媒體的相關報道上也會常常使用“戰爭詞匯”來描述體育賽事,如:揭開戰幕、策略、戰術、防御、主帥、小將、X家軍等等。
第四,從足球對人戰斗本能的喚醒角度而言。“追逐球類”是人類和獵食類動物共有的本能,足球給人帶來的快感蘊含了獵殺獵物與擊發武器的雙重象征性意向[15]。足球的“射門”更能喚起人的原始欲望,是男性性隱喻的最顯著表征。作為游戲,足球本身就是一種角色扮演,而且是具身化的直接體認,運動者參與到整個運動過程中,通過與隊友和對手進行身體接觸,形成身體表象和身體圖式,歡笑、嘲弄、愉悅、觀察和領導[16]都成為他們生命的一部分。因此,一支國家隊所帶來的身份認同感是直擊人最本源的情感世界的,是無中介的。因而,從情感激發和創造共同感的效果上看,足球與戰爭有著相似的作用和效果。體育競技與戰爭動員一樣都能充分激發人的斗爭精神,對于在團體中的個體而言,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在群情激昂的環境浸染中,人能夠感覺到與他者相似的情緒和濃厚的集體歸屬感。兩者都會營造一種直接的情感體驗,一種身體與身體的直接對抗,肉與肉的直接較量,緊張、恐懼、慌亂、躁動、亢奮、激動充斥著整個過程。無論是參與者還是觀看者,都極容易產生巨大的情感共鳴和知覺投射,甚至觀眾也會不由自主地融入其中。
第五,足球的大眾性能夠引領廣泛的參與度,這與反侵略的戰爭類似,能夠深度調動全國的宣傳媒介、動員觀眾的熱情和激情,讓他們能夠將自己情感投射到在賽場上拼搏的運動員身上,形成情感共鳴和知覺投射。大眾通過各種媒體觀看自己國家隊的比賽,從自我投射中獲得強烈的民族自豪感和身份認同感,在媒體強大傳播力的助推下,使得每個熱愛足球、觀看足球比賽的人都時刻被提醒著:我們是自己國家的一份子。更重要的是,足球比賽勝利的背后,實質上反映了這個國家對資源的綜合調配能力、動員能力和利用效率的高低。尤其是足球這種復雜性和團體性的項目,需要從基層、從兒童時期就開始選材和培養,需要充足的營養供給、優秀的教練員人才、良好的團隊配合、其他相關輔助人員的努力,還需要良好的國內競賽選拔機制和法律配套機制,所以它是一個民族國家整體力量和綜合國力的體現。
第六,足球比賽進攻的持久性和艱難性,使其相對于其他項目更加接近“戰爭”的狀態,這種很少一蹴而就完成勝利的比賽使得它的戰爭隱喻更強,也更能喚起人們對于不可知未來的期待,克服不確定性與厭惡確定性在人的原始欲望中總是保持著強大的內在張力,這種動力在諸多體育項目中是首屈一指的。
第七,足球比賽從某種意義上是一種“角色扮演”,公眾通過觀賞來尋找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和反派,并帶入其中。這種欲望亦是基于集體身份認同的本質,英雄象征自我團體,反則象征對立面。人們在角色扮演時劃定了邊界的規定[17]。Brookes[18]指出,一個民族歷史上的榮耀總是與沙場緊密相關,而當今它被移植到了足球場上,足球大賽的勝利能讓一個衰落的帝國重拾它黃金時代的輝煌,讓民眾在懷舊話語中找到民族的身份認同。人的身份感和自我定位都取決于其所在的集體之中,當集體亟需建立連接的時候,個體就會在這種力量之下迅速完成自我的建構。足球競賽和戰爭類似,都是一種極強的連接,其特殊身體知覺場和情感場的作用不僅會容易讓參與者產生集體認同感,也會讓參與者產生處于特殊場所的情感共鳴。
基于以上7點,足球可稱得上是和平時期新的“身份粘合劑”,它具備了鑄造和鞏固民族國家共同體意識的基本特性。當然,足球比賽本身并不具備強力的權力話語和行政功能,因此它在想象共同體的意義構造上主要起到粘合劑或催化劑的作用,這也仿似戰爭的作用,雖本身并不鑄成共同體,卻扮演了極為重要的催化劑角色。
3 “身份粘合劑”:足球運動在民族共同體意識鑄造中的意義
人是社會性動物,在人的潛意識層中存在著得到他人接納和肯定的內在欲望,因而每個人實質上都潛藏著成為群體中英雄的期待,無論是自己還是自己的投射,都是這種期待的顯現。現代媒體的重要作用就是把這種內在欲望更加明晰化和夸大化,媒體利用人的原始需求,以話語的方式構建了英雄,再由英雄構建了不同國家“共同體的身份”。足球對人原始力量的喚醒力和馬太效應似的傳播力,使其當仁不讓的成為最佳選擇。所塑造的足球明星則成為民族國家建構的角色象征中心,他們的個人史被賦予了具有特定時代的文化身份,并由此成為民族的英雄[19]。尤為重要的是,足球英雄所體現出的是平民精神,所創造的是貧民英雄的形象,“無限制”和“無障礙”的跨階層表象使大眾極易產生自我投射感。不像其他對抗性強項目的職業選手,足球運動員在表面上與常人的身高、肌肉和力量等方面相仿,足球英雄看起來似乎比較平常,再加上拉丁美洲的很多足球明星出身貧困(最典型的如馬拉多納,他就出生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菲奧里霍鎮一戶擁有8個孩子的貧困家庭),更是強化了大眾心中“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吶喊聲。像馬拉多納這樣的平民敘事在阿根廷持續了二十幾年,將平民話語推向了高潮,也深刻影響到了世界其他國家。一旦人人都有一個成為“共同體英雄”的期待,該共同體的相互認同度和集體力量就與缺乏期待的團體不可同日而語。Michel Billig[20]曾將這種形態下的民族共同體情感稱之為“平庸的民族主義”,一種在每日生活中所熟識的民族共同體。這樣的共同體鑄成方式對于起步較晚、貧困階層體量較大的后發現代性國家而言更為重要。
足球對巴西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建構意義舉足輕重,并因此誕生了一個葡萄牙語專屬詞“futebol”[21],其內在意涵就是“屬于每一個人的足球”,由地方性足球擴展為國家化的認同。巴西學者Alabarces[22]甚至毫不諱言地稱足球即為巴西民族基礎的轉喻,巴西本身就是“足球化”的共同體,統一的家園并非是政治的權力敘事,而是足球的史詩。Sarlo[23]進而認為,足球作為一種戰爭隱喻和文化機器,是當代民族敘事生產中最為重要的力量。在一個大眾媒體發達異常的平民社會,日常民族主義和平民英雄相對于“偉大領袖”這樣的政治、官方民族主義要更加深入身心、切入情感。英雄不再是少數人“精神的肉身化”,而是每個人的肉身化,足球這個激動人心的敘事方式始終激蕩在英雄與日常生活之間。唯有人人都屬于勇士團隊,民族國家的意義結構才不至于從內部瓦解。可以說,足球之于巴西人、巴西民族的地位更像是“存在”本身。世界杯的輝煌戰績則成為巴西民族最引以為傲的“戰爭勝利”,而且是作為日常生活的戰斗者之勝利,由此,巴西人成為巴西戰士[24]。當這種觀念進入到個體的生命當中,民族國家的認同情感就會悄無聲息盤繞其間,深入到生活世界,切入到日常體驗,從孩提時代就浸潤在這樣的環境中,強烈的民族情緒自然構建為堅實的身份。
巴西并非是個案,在亞洲,備受欺凌的民族國家在完成了民族獨立和鑄成了民族共同體之后,足球也繼而成為民族身份認同的重要粘合劑,它作為“體育的力量”的代表項目也成為一個國家在國際舞臺上的重要“身份符號”。這種符號的力量既具有政治話語的強力作用,也無時無刻地連接著日常生活。韓國的一項研究就認為,自朝鮮戰爭之后,在冷戰的背景下,韓國的足球事業變成了承載民族意識形態的戰車,足球運動成為了促進體育民族身份、表現意識形態優越性和民族地位的宣傳主體之一,也成為韓國民族主義快速發展的重要原因[25]。
相對于后發現代化國家,足球運動在早期的資本主義國家中,其意識形態與民族國家身份權力斗爭的脈絡則更為清楚。早在19世紀初,足球在英國仍方興未艾時,德國體育界曾試圖以推崇體操運動而與之相抗衡,即所謂要“英國體育”還是“德國體操”的話語權爭鋒,報紙上甚至還發出“廢除拙笨的足球”之倡議,德國高校學者Planck出版了宣傳冊“拙笨的足球:超越足球比賽與英國病人”[27],宣傳德國人應堅持“自然”體操的哲學和模式。但很快德國就認識到足球的影響力和受喜愛程度已經遠在體操之上,為了在國際意識形態領域取得更大的話語權,德國體育界決定提升其足球比賽水平,并將足球“德國化”[28]。德國歷史學者Eisenberg[29]指出,這種爭奪的背景實質上是與德國和英國在“第一工業強國”地位上的爭奪有關,盡管這種爭奪是以足球這種“加密形式”來呈現,但這個看似次要的意識形態領域,卻確定了德國足球的基礎,此時,足球在德國被定義為了一個“國家事件”。因此,足球成為喚起民族自信、推動德意志民族身份感、鑲嵌于民眾意識深處的符號。到了20世紀初,足球在德國已經成為軍隊訓練的項目,德國足球協會(DFB)甚至加入了準軍事部隊——青年德國聯合會[30],這使得足球在政治層面上成為了民族國家整體身份鑄成的一部分。
由此可見,無論是早期就完成了民族國家建構的資本主義國家,還是諸多曾遭受欺侮的后發現代化國家,足球以諸項“第一”的特殊動力,聚集、喚醒、推動和催化了民族國家這個想象共同體的鑄成,使得原本陌生人們產生了強烈的身份認同感,這個作為一項“在和平時期的戰爭”和“和平的戰爭”的體育項目,在和平與發展成為世界主流背景的當下就更具意義。
4 足球運動:鑄牢中華民族共同意識的“身份粘合劑”
我國足球運動起源于春秋戰國時代,最早被稱為“蹴鞠”或“塌鞠”。漢唐時代曾一度風行,出現了漢武帝、唐玄宗等“帝王球星”。20世紀初,現代足球傳入中國,中國足球曾稱霸亞洲,獲遠東運動會的九連冠,出現了“亞洲球王”李惠堂。而當代中國足球一直處于低迷狀態,振興足球成為了時代呼聲。2015年出臺了《中國足球改革總體方案》,強調“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與中國體育強國夢息息相關,發展振興足球是建設體育強國的必然要求,也是全國人民的熱切期盼。”[31]中國足球“沖出亞洲,走向世界”成為了幾代中國人的夢想,中國足球的意義已經遠遠超越了運動本身,上升到國家意識層面。因此,發展足球運動、振興足球無疑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和“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的具體可操作化路徑之一。
首先,以普及足球運動為主,促使“我是足球人”的“個體身份”認同與發展。“個體身份”強調自我認知,注重個體身心體驗。馬約翰先生曾強調:體育是培養優秀公民最有效、最適當和最有趣的方法[32]。青少年是國家的未來,少年強則國強,中國當代青少年嚴重缺乏運動和體質的逐年下降已成為社會現象,這將會導致國家軍隊優秀兵源缺少,長此以往將會潛藏著民族體質集體退化的巨大風險。足球以其本身的特點成為全面促進青少年身體素質的必然選擇,同時足球項目可以促進其他運動項目和全民健身活動的開展,營造良好的全民鍛煉氛圍,實現全民健康[33]。正如2016年出臺的《中國足球中長期發展規劃(2016—2050年)》強調中國足球的近期發展目標為“保基本、強基層、打基礎”,要保障足球運動的場地、經費和時間,形成全社會支持和關心足球運動發展的良好氛圍[34]。因此,全面普及和發展足球運動,促使全民“我是足球人”的“個體身份”的認同,這必將全面提升國民身體素質,以此為突破口可以進一步實現體育強國的目標。
其次,以建立足球項目社會生命體為主,促使“我們足球隊”的“集體身份”認同與發展。“集體身份”強調群體屬性,注重群體成員歸屬感、群體內聚力以及對其他群體的包容和融入[35]。當代我國青少年多以獨生子女為主,其自身的擔當品質、勇敢精神、集體意識、奉獻精神和愛國精神出現嚴重缺失。而足球運動項目具有極強的“群體效應”,極易引起參與者和觀眾的廣泛認同,這有利于培養青少年的奉獻精神與團隊意識,從而促進其社會化進程。因此在滿足增強國民體質和培養競技后備人才的基礎上,形成“足球發展-青少年成長-社會進步的有機統一體”[36]。這需要以發展老百姓自發性的“草根足球”、教育普及性的“校園足球”和社會產業化的“社會足球”為載體[37],建立起縝密的、有序的年齡級聯賽制度,使各年齡群體、各個學校形成有機的統一社會生命體[38]。因此,建設“足球項目社會生命體”,達到全民有歸屬的“我們足球隊”,促使“集體身份”認同,才能使中國足球活力更強、動力更足、影響力更大。
再次,以實現足球一流強國為目標,促使“我國足球”的“國家身份”的認同。“國家身份”強調國民集體身份和公民身份的認同,突出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足球項目強烈的群體效應和集體認同也被賦予了愛國主義、民族主義和戰爭符號的隱喻。在辦好全民足球、提升國民身心素質的基礎上,提升足球競技水平,躋身國際一流強隊,承辦國際足球精品賽事、塑造國際精品足球明星,從而形成國家品牌、塑造國家形象,實現足球一流強國的發展目標。因此振興足球、實現足球一流強國是國民精神塑造、民族團結促進的需要,也是實現“我國足球”的“國家身份”的認同需要。
和平成為時代的主題,戰爭凝聚民族共同意識的功能已退出了歷史舞臺,體育競賽成為最佳的替代品。足球以其第一運動的傳播力、召喚力和切身性特征,隱喻了戰爭的內涵,體現了“愛國”“集體”“團結”精神,成為了繼續鑄牢民族共同體意識新的載體。它對國民身心素質提升、國民精神塑造、民族團結促進和國家形象的建立都具有重要意義,足球運動能夠把大眾的共識聚集起來,這種想象共同意識的達成是鑄牢“個體身份-集體身份-國家身份”三位一體身份的內在力量。在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與中國體育強國夢的今天,發展和振興足球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內在作用更加不容小覷,這也是習近平主席尤為重視足球運動的深意。
參考文獻:
[1] 王延中. 鑄牢中華民族共同意識 建設中華民族共同體[J]. 民族研究,2018,231(1):1-8.
[2] 肖靈. 基于社會認同論的民族意識結構分析框架研究[J]. 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8,33(3):34-38.
[3] 新華社. 習近平會見國際足聯主席因凡蒂諾[EB/OL]. [2018-02-20]. http://www.nea.gov. cn/2017-06/15/c_136367258.htm.
[4] 新華社. 習近平同德國總理默克爾共同觀看中德青少年足球友誼賽[EB/OL]. [2018-02-20]. http://news.xinhuanet.com/2017-07/06/c_1121270825.htm.
[5] 王鳴捷,張雯. 足球文化對國家形象產生的影響 [J]. 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17(4):163-165.
[6] ANDERSON B. Imagined communities: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M]. New Edition. London:New York:Verso,2006:6-7.
[7] ISMER S. The staging and (re)-construction of collective,nation-state related emotions in the media coverage of world cup soccer matches[M]//Local Sport in Europe. Münster:Waxmann,2008:181-189.
[8] GERHARDS J. Soziologie Der Emotionen. Fragestellungen,Systematik Und Perspektiven[M]. Weinheim:Juventa,1988:101.
[9] MCCARTHY E D. “Emotional Performances as Dramas of Authenticity.” Authenticity in Culture,Self,and Society[M]. Farnham:Ashgate,2009:241.
[10] 劉正偉,黃君艷. 抗日戰爭時期課程想象與民族國家認同建構——以蔣介石手令為中心的考察[J]. 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45(6):138-152.
[11] CAMPBELL J D. ‘Training for Sport is Training for War:Sport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British Army,1860–1914[J]. 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Sport,2000,17(4):21-58.
[12] 2014年巴西世界杯大數據全景呈現球迷畫像[EB/OL]. [2018-02-20]. http://www.199it.com/archives/
261090.html.
[13] 劉連喜,張騰之,肖頻頻. 以大數據透視世界杯——2014“世界杯”社交媒體傳播分析報告[J]. 電視研究,2014(12):39-41.
[14] END C M,KRETSCHMAR J,CAMPBELL J,et al. Sport fans attitudes toward war analogies as descriptors for sport[J]. Journal of Sport Behavior,2003,26(4):356.
[15] 路云亭. 中國人的足球觀[J]. 體育與科學,2016,37(1):40-47.
[16] COLLISON H. Youth and sport for development:the seduction of football in Liberia[M]. Springer,2016:194.
[17] GIULIANOTTI R. Football:a Sociology of the game [M]. Cambridge:Polity Press,1999:32.
[18] BROOKES R. Representing Sport[M]. London:Arnold,2002:101.
[19] FAURE J. National identity and the sporting champion:Jean Borotra and French history [M]//Holt R,Mangan J A,Lanfranchi P. Heroes:myth,identity,sport,London:Frank Cass,1996:86.
[20] BILLIG M. Banal nationalism[M]. London:Sage,1995:30.
[21] WISNIK J M. Veneno remédio:O futebol e o Brasil [M]. S?o Paulo:Companhia das Letras,2008.
[22] ALABARCES P. Football and Patria,ten years later:sports nationalism as a commodity[M]//Sports and Nationalism in Latin/o America. Palgrave Macmillan US,2015:34.
[23] SARLO B. La máquina cultural. Maestras,traductores y vanguardistas[M]. Buenos Aires:Ariel,1998:17.
[24] CASAQUI V. The players of the Brazilian football team as a model of culture:life stories mediated by television news[M]//Sports and Nationalism in Latin America. Palgrave Macmillan US,2015:110.
[25] OK G,PARK K. Cultural evolution and ideology in Korean soccer:sport and nationalism[J]. 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Sport,2014,31(3):363-375.
[26] FAN H,ZHOU X L. Sport and nationalism in Asia:power,politics and identity[M]. London:Routledge,2015:5.
[27] PLANCK K. Fu?lümelei:über Stauchballspiel und englische Krankheit[M]. Münster:Lit Verlag,1982 (First published Stuttgart 1898).
[28] HORAK R. Germany versus Austria:football,urbanism and national identity[J]. German Football:History,Culture,Society,2006:23.
[29] EISENBERG C. ‘English sports und deutsche Bürger:Eine Gesellschaftsgeschichte 1800–1939[M]. Paderborn:Sch?ningh,1999:197.
[30] EISENBERG C. Fu?all in Deutschland 1890-1914:Ein Gesellschaftsspiel fürbürgerliche Mittelschichten [J]. Geschichte und Gesellschaft,1994,20(2):181–210.
[31] 中國新聞網. 中國足球改革發展總體方案(全文)[EB/OL]. [2018-02-20]. http://www.chinanews.com/ty/2015/03-16/7131999.shtml.
[32] 編輯組. 馬約翰紀念文集[M]. 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8:91.
[33] 劉波,郭振,苗爭鳴. 振興足球與建設體育強國的關系[J]. 體育學刊,2016,23(4):40-44.
[34] 中國政府網. 中國足球中長期發展規劃(2016—2050年)[EB/OL]. [2018-02-20]. http://www.gov.cn/xinwen/2016-04/11/content_5062954.htm.
[35] 馬風書. 集體身份認同與統一國家的建構——關于多民族國家統一問題的思考[J]. 文史哲,2015(6):155-163.
[36] 梁偉,劉新民. 校園足球可持續發展系統的構建與解析[J]. 西安體育學院學報,2015,32(3):380-384.
[37] 孫科;易劍東. 中國“草根足球”面面觀[J]. 體育學刊,2016,23(4):40-44.
[38] 茅鵬. 中國足球怎樣才能從落后變先進[J]. 體育與科學,2016,37(3):2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