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銅勝
南朝齊梁間隱士陶弘景,是道教思想史上的重要人物,擅長藥學,并不以詩名。他留給我們的詩也不多,而我卻非常喜歡他的《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這是對皇帝詔問的作答,以詩答詔,并不多見,何況這首詩又寫得如此的輕靈而有意味。詩不長,錄于下:“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山間何所有,嶺上多白云。一問一答,問得很實在,答得卻非常機敏。嶺上多白云,是常識,曾在山上住過的人都清楚,山上多的是云,朝朝暮暮間,出山入峽,飄忽不定。白云在山間,飄來飄去,無牽無掛,是每一個有志于隱居的人都欽慕的,陶弘景將自己悠閑而自在的心意全都寄托在嶺上的白云上了。白云何幸?白云又何怡悅呢?嶺上的白云,是陶弘景避而不仕的借口,還是他遠離塵世,隱居嶺上的意愿所在,還真的不好說。
我最喜歡的是陶弘景“只可自怡悅”的態度,它灑脫而又自然,無羈無絆,與嶺上的白云有關,又似乎與嶺上的白云無關。一個人,能在山間,與白云自怡悅,心思該是多么的純凈簡單啊,純凈簡單到如嶺上的白云,心中也只有嶺上的白云。嶺上的白云來去自由,也是來去不定的,你守著它們,它們未必理會你,也未必愿意在你的門前多停留片刻。有時,我又會覺得陶弘景的嶺上白云和元代詩人高明心中那輪照向溝渠的明月一樣,只是一廂情愿的自怡悅罷了。
君雖有心,白云和明月未必就有意。這是一種尷尬的境地,可我還是喜歡陶弘景自怡悅的態度,不像高明說的那樣無奈。白云自來去,這并不會影響陶弘景以白云自怡悅的心情,倒是會生出“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的多情來。
避世而居的人,大多是深情的。世事雖無奈,我心自可怡悅。況且世上愛云的人,不只陶弘景。陶淵明在他的《歸去來兮辭》中也說過:“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陶淵明的話和《禮記》中的“天降時雨,山川出云”,有著差不多的意思在,山間多云,且云是來去無定、出入無心的,有心的,是看云的人,如陶弘景,如陶淵明。
以嶺上白云自怡悅的人,開心是簡單的,也是只屬于自己的。世紀之交,我去一座心中向往已久的古城,想在那兒迎接屬于我的新世紀的第一縷陽光。冬天的古城很蕭瑟,我在城墻邊的街巷里走,總感覺時光在倒流,我的心思在穿越。我踩在那些石板光滑的街道上,努力在心里搜尋那些與古城有關的文字和詩句,這樣的一段時光對于我,是有著特殊的意義的,在辭舊迎新這樣一個容易讓人傷感的時刻里。
那一天,風很輕,陽光很好,能看清城墻上懸掛著的枯黃的植物莖蔓,它們那樣漫不經心地在城墻上輕輕地搖晃,像在搖晃著這座古城的古舊時光。我走出了那些古舊的街巷,到了新街,回頭再朝城墻的方向望去,古舊的街道和城墻一片灰黃蒼然,天藍得明晃晃的,白云堆絮,雪白純凈。
在回頭的一瞬間,我的心也如那團團白云,純凈而又輕快起來。我想,不只是今天,今后每一個日子對于我,都應該是快樂的,如古城上空的那團團白云,即使是在冬日里,仍是可自怡悅的純凈與雪白。
(編輯 紫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