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晨
摘 要:城市漫游者是本雅明提出的一種意象和觀察視角,這種形象/視角是與一種空間的轉化密切相關的。通過索亞的《第三空間》所闡釋的空間理念來理解城市漫游者的存在和轉化,同時分析與漫游者存在密切相關的空間——拱廊街中的資本力量。波德萊爾時代之后城市漫游者發生變化,文章引入并分析了兩種漫游者:一種是李歐梵式的漫游者,一種當代媒介化社會的媒介漫游者。
關鍵詞:漫游者;拱廊街;城市空間
本雅明在闡釋波德萊爾的時候,選擇了一個天才性的視角——城市漫游者。他試圖通過這個“異化者的凝視”來勾勒出波德萊爾密謀家姿態,如同格雷戈利所說的,本雅明對時間進行了“富有成效的‘空間化”,在敘事之中追求一種空間性的真理。帶著這個線索,去探討城市漫游者的存在及其想象,我們會發現這種形象/視角是與一種空間的轉化密切相關的,一方面它試圖占據一種索亞所提示的“邊緣性”空間,另一方面資本的空間再生產不斷擠壓和威脅著他們的領域。另外,隨著城市空間的生成變化,城市漫游者如果還存在,那必然不是一種本雅明式的、李歐梵所采取的漫游者姿態,以及一種媒介化的漫游者,是城市空間扭曲帶來的異變,還是漫游者本身的自我分裂,還需要分析和探討。
很難對本雅明的城市漫游者作本體論上的概括,我們最好抓住幾個規定性來談論:第一,城市漫游者存在兩種層次,一種是波德萊爾式的漫游者姿態,另一種是波德萊爾游手好閑者意象;第二,漫游者與拱廊街空間密切相關,他們源自一種拱廊街式空間的生成,但是消失于百貨商店式資本空間的占據;第三,漫游者的空間化策略實施是通過看和想象操作的,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實現了某種程度上的反抗。接下來就這些規定性展開分析。
首先,我們要區分漫游者的兩種層次,在本雅明對于波德萊爾的分析中,漫游者或者是游手好閑者是波德萊爾的密謀家策略的體現,他通過游手好閑者的視角揭示城市的本質,但是他絕對不是游手好閑者。在《抒情詩人》提到這種區分:“波德萊爾筆下的‘游手好閑者并非在人們所設想的程度上是詩人的自畫像……然而,對于大城市的揭示性的呈現并不來自這兩種人。它是那些心不在焉地穿過城市,迷失在思緒和優慮中的人們的作品……在波德萊爾心目中,他們是什么都可以,唯獨不是一個觀察者。”另一方面波德萊爾看不起游手好閑者:“游手好閑者喜好吹噓的那種能力,很可能是培根早已在市場找到的浪蕩兒的能力,波德萊爾對這種浪蕩兒幾乎沒有什么敬意……”[1]在波德萊爾那里游手好閑者是一種意象,通過對這種意象的占有,他完成自己的策略,但是這兩者是屬于不同層次的。
波德萊爾式的漫游者的出現是有條件的,這涉及一種空間的變化。“假如沒有拱門街,游蕩就不可能顯得那么重要了……所以,這祥的拱門街,可以說是小型城市,甚至是‘小型世界。”關于拱廊街,那經典的描述我們已經非常熟悉,但拱廊街這樣一種富有創造力的空間出現,為何與游手好閑者有直接的對應關系呢?我們在《抒情詩人》中可以看到對它的這樣敘述:“拱門街是室內與街道的交接處。如果有人想談‘生理學的表現手法,把大街變成室內就是得以證明了的通俗文學的手法。街道成了游手好閑者的居所,他靠在房屋外的墻壁上,就像一般的市民在家中的四壁里一樣安然自得。”[1]在這段論述之中,我們發現本雅明敏銳地感受到了一種空間的質變,就是他所說的將“街道變為室內”,而這種空間的轉變一方面是物質實踐性的,即是拱廊街玻璃穹頂隔絕了外部的世界,另一方面也是一種想象的空間建構。游手好閑者的世界里,屋外的墻壁成為了家中的四壁,而一種原本向公共空間開放的商業場所變成了他們室內的熟悉地點。這兩個方面的轉變,如果以索亞對列斐伏爾的空間理論的理解來看,既是屬于“空間實踐”層面的,又是屬于“空間表征”的,然而這兩者關系的混雜和凝聚,暗示著一種更為隱秘的存在。如果涉及到了“第三空間”,那么漫游者對于拱廊街的空間想象在多大程度上是屬于“第三空間”范疇里的呢?
“第三空間”在索亞的討論中是一種“阿萊夫”無所不包的存在:“一個可知與不可知,真實與想象的生活空間,這是由經驗、情感、事件和政治選擇所構成的生活空間,它是在中心與邊緣的相互作用(既具生產性又制造問題)下形成的,是抽象的又是具體的,是充滿熱情的觀念的和實際的空間。”所以當索亞在討論這個范疇時,也是借助某些規定性逐步擴大展開,其中一個重要的據點是“邊緣性空間”。索亞認為這種邊緣意識在列斐伏爾那里已經出現了:“列斐伏爾始終堅持十分邊緣化的意識,從存在論的角度看,它是一種異端,是反中心的,這是一種空間意識和地理想象,它形成于既成權力中心之外的反抗地帶,但與此同時,這種意識和想象又特別能夠理解權力中心最深層的運作方式……”而在瑚克斯的理論中明確顯現出來真正成為一種空間策略,顯然邊緣性是與第三空間相關的,在城市中尋找想象一種真實的邊緣空間,是一種顛覆資本整體系統和克服二元對立意識控制的真正途徑,這種空間策略具有無窮的可能性,又含混不定,難以把握。在《抒情詩人》中,本雅明這樣形容波德萊爾式的城市漫游者:“這位寓言詩人以異化了的人的目光凝視著巴黎城,這是游手好閑者的凝視……游手好閑者依然站在大城市的邊緣,猶如站在資產階級隊伍的邊緣一樣,但是兩者都還沒有壓倒他,他在兩者中間都不感到自在。”我們再一次看到這種漫游者與游手好閑者的不同,詩人以一種被異化的眼光,但是他作為漫游者的主體卻不是被異化的,游手好閑者作為一種意象已經如本雅明所說是在“城市的邊緣”/“資產階級的邊緣”了,而城市漫游者卻在資產階級和游手好閑者之間都不自在,為什么?原因在于這種邊緣性。漫游者在追求一種邊緣性,但不是游手好閑者這種,如同瑚克斯所說:“我所說的邊緣性就不是要丟開,放棄的東西,而是要在其中逗留,堅持使之平衡的地方,因為它增進反抗的能力,它提供了可能的激進視角,通過這個視角,我們可以眺望、創造、想象其它新世界。”波德萊爾式的漫游者在尋找的就是這樣一個空間據點,這個立足點是向未來開放的,是富有想象力和創造性的,這樣的一種邊緣性不是一種被動給予而是一種主動建立。而游手好閑者他們與資產階級和城市生活相對立的那種邊緣立場,卻是一種二元對立式的立場,這種立場看似堅決其實卻極易被同化。我們之后會看到游手好閑者被徹底異化的結果,這也就是波德萊爾式漫游者為什么對游手好閑者沒有敬意的原因。漫游者在這種二元對立之外尋求一種第三化,尋找一種更為開放而激進的空間,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可以說城市漫游者的空間想象是屬于第三空間的。
本雅明在波德萊爾的詩中尋找到的一種城市漫游者隨著拱廊街的消失而消亡了,這一部分是因為波德萊爾詩歌的有限度,一部分是因為拱廊街消亡導致承載漫游者姿態的游手好閑者“死亡”,而城市漫游者沒有(或者說本雅明和波德萊爾看不到)一種新的姿態去面對資本社會的新空間,所以我們城市中一種新的漫游者是缺席的。接下來我們就看一下拱廊街的消失是如何威脅到漫游者的存在的。芒福德在《城市發展史》說到了資本本位的邏輯導致了商業建筑的短命,資本控制下的空間追求的是抽象的利潤和高速的流通速度,這種新型的商業建筑從一開始就是為資本增值服務的,資本要求它們短命而易變,流通速度決定著它們的壽命,而利潤高低決定著它們的用途。“如果一旦出賣這座大樓所得的暴利使人眼紅時,那么,就不會去考慮改變這座大樓的功能用途,最終新樓替換舊樓:新樓的每一部分結構不用考慮經久耐用,而是要考慮讓它在一個世代或更短的時間內壞掉,換上一座更高更能賺錢的建筑物。”,而拱廊街這種建筑如同芒福德在分析中所說:“從商業經營的角度看,這種商業拱廊的真正弱點在于,它的功能太固定單一:它只是為適用于最初建設時的一種用途,往后是不能改作別的用途的。”一種固定性導致了它不符合資本運作的規律,這種富有想象力的商業空間最終還是抵不過商業價值的不可逆洪流,取而代之的是百貨商店,而百貨商店恰好是游手好閑者的最終歸宿。百貨商店恰好是與拱廊街相反的空間,就如本雅明所說:“那么百貨商店便是室內的衰敗。市場是游手好閑者的最后一個場所。如果街道一開始就是他的室內,那么現在室內就變成了街道。”拱廊街將公共空間變成一種具有隱秘性的想象空間,而百貨商店則將一種具體的室內空間規劃成一個光鮮亮麗的資本交換的公共空間。假如說城市漫游者能夠利用游手好閑者的視角展開一種第三空間的想象,是看到了游手好閑者眼光中游離不定的邊緣性,漫游者想要從中找到更為激進和開放的透視點,然而隨著百貨商店代替拱廊街,游手好閑者眼光中的邊緣性想象消失了,他們徹底被豐富多樣的商品所俘虜和麻醉,游手好閑者在百貨商店里變成了一種帶有戀物癖的享樂者。芒福德這樣形容百貨商店:“百貨公司把盡可能多的商品集中在一個公司內提供給顧客……它也可說是一個龐大的藝術和工業世界博覽會。”他用世界博覽會這個詞其實也說明了這種資本空間是公共的,同時也是主流意識形態所控制的,游手好閑者沉迷其中的時候,就已經喪失了他們身體上原本所有的邊緣性,他們被納入到資本意識形態中,他們被徹底異化,城市漫游者的靈魂離開了他們的身體,一種第三空間的探索到此為止。
一種波德萊爾式的漫游者已經消失,但是城市漫游者在新的城市空間里是可以延續和保留的,當然這要以一種新的形式。上面的分析之后,我們發現其實城市漫游者的理想狀態是在第三空間內進行的,說不定索亞所說的這種“真實和想象的歷程”就是漫游者真正所要做的事情,畢竟索亞也說“第三空間”也是一種“臨時術語”,它是有多種姿態和不可思議的開放性的,而這些比較需要更多的理論成果。但就現在的城市空間來看,新的城市漫游者是否已經出現了一種或幾種明確的姿態了呢?我這里舉兩個例子跟經典的城市漫游者做一些比較,分別是李歐梵著作中的“漫游者”思考和一種所謂的“媒介漫游者”。
先說李歐梵,他的《上海摩登》討論的是距離波德萊爾的巴黎一百多年后的上海,應該說是正在資本化或者已經資本化的城市,在第一部分中所分析的公共場所中,已經沒有了一種類似拱廊街式的可供想象的空間,所代替的是大量的新式的印刷媒介和拔地而起的百貨大樓。而李歐梵在這種波德萊爾式的漫游者活不下去的空間里,想在中國新文學中尋找一種漫游者,假如說他能找到的話,那便是一種新的漫游者,他們繼承了波德萊爾的靈魂,在資本空間內再次發起了第三空間的探索。我們可以看看他對本雅明所說的漫游者的理解:“我們如何以波德萊爾的描述,來定義中國的城市游手好閑者呢?‘這些漫游者、花花公子、城市閑人,超然地、疏離地注視著他們身邊的世界。從波德萊爾的漫游者形象看來,它們與城市的關系是既投入又游離的:他們不能沒有城市,因為他們迷戀城市的商品世界;而同時,他們又被這個不適合他們居住的城市邊緣化。”李歐梵在這里卻似乎想表明漫游者的一種有正面色彩的雙重性,他看到的是游手好閑者的雙重性,一種上面已經說過的波德萊爾“都不自在”的兩種傾向,借此李歐梵對漫游者做了一種規定性:“游手好閑者包含了一個悖論:一個現代藝術家所要反抗的環境是提供他生存的地方。”[4]我們可以看得出來李歐梵對于城市漫游者的理解顯然是二元對立的,不管是他看到的一種悖論,還是漫游者與資本社會之間搖擺關系,他緊緊抓住這個悖論,借此尋找新城市的漫游者,他發現“如果要找一個疏離點的作家,一個對現代性多少有點距離的人,也許我們就得在半傳統的禮拜六鴛蝴派作家群中找。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傳統“漫游者”的生活方式就起源于一個相對‘前現代的地方:他對時光之旅的理解就不會從擁擠的大街和拱門街出發,而會在一連串的‘內室中穿行:飯館、茶館、鴉片館,特別是老城區和福州路上的妓院,福州路兩邊是朽店和紛紛爭取男客的妓院。他們所居住所想像的城市環境與老城區里那個更傳統更熟悉的上海相比,異化得并沒有那么厲害。”[4]我們可以看到他對漫游者的探索沒有向前,反而跑到了“前現代”的空間內找一種疏離感,因此我們在第二部分中可以看到他接連否定各種海派作家,最終只留下了張愛玲這位與鴛蝴派關系密切的作家,張愛玲的作品里是否暗含了一種“第三空間”的探索呢?這需要更多的分析才能得出結論,但李歐梵的漫游者思考顯然是與他的現代性理論相通,而如索亞所說的“第三空間”理論是后現代的,這與李歐梵的現代性構想相沖突,他可能看不到這樣一種第三化的出路,他在二元對立的思路中尋找漫游者,顯然困難重重,不過他確實找到了一種復古的后退式的城市漫游者。但這種漫游者是否能在當代社會中存在下去呢?我想在他的《都市漫游者》這本書中已經表現出來這種困難。“最終他還是走進了剛剛建立的商場或百貨商店,用本雅明的說法,這就象征這‘漫游人的歷史命運:任何都市里的藝術家都脫離不了資本主義興起后的商品陰影的籠罩。”
另外,有論者提出在現代新媒體崛起的空間中,可能出現了一種“媒介漫游者”,認為他們“漫游者對城市景觀的在場欲望投向了新媒介技術所建構的媒介空間,他們演變為寄生于觀看技術的媒介漫游者。‘技術性觀視徹底顛覆了人們固有的視覺經驗乃至城市認知方式。當代漫游者的城市觀看首先體現為速度化的看之方式,并由此隱射出生活化的城市認知方式。”但是他們在描述漫游者的時候,看重的是一種視覺消費與身份建構的關系,他們將媒介漫游者的生存空間定位在媒介環繞的城市之中,在一種景觀化和虛擬化的新型空間中。“漫游”似乎成為了一種快速的瀏覽和稍縱即逝的視覺體驗,他們似乎認為那種古典顛覆性的“漫游”在奇觀化和擬像化的空間內是不可能發生的。我想這也許就是像索亞說的陷入了鮑德里亞理論之中了,索亞自己為我們做了一些嘗試,在洛杉磯外城的探索之中,一種游樂場式的擬像空間依然有可供想象和分析的視角存在。另外,一種媒介漫游者是否存在于各類媒體之中呢?他們瀏覽、想象并建立著一種“分形”的空間……如果這種空間是一種第三空間的話,那豈不是和列斐伏爾將空間探索的起點定位在身體相悖嗎?因為這種空間似乎不需要你身體的參與....總之,媒介漫游者這個思考角度給了我們很多問題和啟發。
對于城市漫游者和城市空間的分析,我們基本可以將漫游者的“漫游”與第三空間那種“想象和真實”的探索聯系起來,他們的相通性源于一種“邊緣空間”的占據策略。而自波德萊爾時代的漫游者到現代,城市社會空間至少經過了三次變更,即前資本社會-資本商業社會-后資本社會,波德萊爾式城市漫游者已經隨著資本社會的降臨而死去,但他的幽靈始終在場,試圖尋找一個時機復活,不管是李歐梵在資本社會中的嘗試,還是一種媒介漫游者的構想,都是漫游者靈魂試圖再現的表現。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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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芒福德.城市發展史[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4:454,453.
[4]李歐梵.上海摩登[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4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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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嚴亞,董小,謝峰.從漫游者到媒介漫游者——城市的觀看之道[J].城市規劃,2014,(04):79-84.
作者單位:
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