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票者·打工者

逃票者

1

胡小躍感覺自己就要掉下去的時候，班車突然停了下來。

年關歲末，到處都在修路，去縣城的路顛簸得厲害，胡小躍幾次都差點從車上掉下來，但胡小躍精神格外集中，用手死死抓住眼前的鐵條，才沒至于真的掉下去。

事實上，胡小躍用手死死抓住的，是一塊用冷軋不銹鋼做成的鋼條，只是鋼條積滿了經年的灰塵和泥垢，看起來像是生了銹的鐵條。胡小躍又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這個汽車部件，只好在心里叫它“鐵條”。

是的，胡小躍不是坐在班車上，而是藏在班車車底。

胡小躍沒錢買票，也不敢向爺爺奶奶要錢買。他是趁半夜沒人的時候，偷偷鉆進從龍馬鎮到河陽縣城的這最早一趟班車車底的。

胡小躍知道，要想去東莞必須先去省城，要去省城必須先去縣城，要去縣城必須先去龍馬鎮。胡小躍于是連夜從家里出發，徒步十公里山路趕到龍馬鎮，小心翼翼地鉆進了這唯一的一輛臨時停靠在鎮街北頭的班車車底，然后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汽車發動機的聲響將他驚醒。

發動機的轟鳴聲讓胡小躍確切地知道，他真的開始朝著東莞出發了。

他當真朝著東莞進發了，而且沒有被人發現，這讓胡小躍感到開心，也格外激動，抓鋼條的手更用力了。

2

胡小躍最擔心的不是從車上掉下來，他最擔心的是被人發現。一旦被人發現，他就去不成東莞了。

胡小躍要去東莞找爸爸和媽媽。爸爸和媽媽在東莞的電子廠上班，已經臘月二十四了，別人家的爸媽都回來了，胡小躍的爸媽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胡小躍每天都去村口等。每天下午五點，等唯一的一趟班車停下來，胡小躍迫不及待地跳上車，爸媽卻總是不在上面。胡小躍沮喪極了，生氣地想，既然他們不回來，那我就去東莞找他們。

不是一句氣話，胡小躍當真決定去東莞找爸媽。胡小躍一年沒見過爸媽了，有的時候他真的很想念他們。如果爺爺奶奶不在，胡小躍甚至會在角落里偷偷抹淚。尤其是這幾天，尤其是現在，胡小躍更加想念他們了。

劉小花的爸媽回來了，給她買回了最好看的碎花新衣裳。張大勇的爸爸回來了，給他帶回了魔獸卡車。何君華的爸媽回來了，給他買了一把能打麻雀的大氣槍。

胡小躍最羨慕的就是何君華的氣槍。胡小躍從沒見過這么厲害的氣槍——居然能把樹枝上蹦蹦跳跳的麻雀打下來！

可惜的是，何君華那個笨蛋槍法奇爛無比，從來沒有打中過任何一只麻雀，哪怕是跑到簸箕里偷吃米粒吃脹肚子飛不動的麻雀也從沒打中過。胡小躍卻總是能一槍打中。胡小躍在心里想，真是浪費了這么好的槍。

為了得到更多的麻雀，何君華總是把氣槍借給胡小躍打。盡管如此，胡小躍還是十分想要一把自己的氣槍。那樣的話，一來他就可以沒日沒夜地到處打麻雀，二來他打中的麻雀也可以理直氣壯歸自己所有呀。

胡小躍要去東莞告訴爸媽，讓他們也給他買一把何君華那樣的氣槍。

之所以這么想念爸媽，胡小躍覺得也不光是為了一把氣槍，可能還有別的什么。可是究竟具體是什么，胡小躍自己也不知道了。

胡小躍不是一時沖動才爬進車底的，他知道爸媽在東莞的確切地址。他想只要跟著汽車到了東莞，他就一定能找到他們。

爸爸從東莞的一個地址往家里寄過一次錢。那張綠色的匯款單早就讓爺爺去鎮上的郵局兌換了現錢，但胡小躍卻細心地抄下了匯款單上的地址——準備給爸媽寫信用。

胡小躍剛剛在語文課上學到了新的應用文體——書信。語文老師說，書信的開頭要寫上收信人的稱呼，最重要的是，收信人的地址、郵編和姓名一定要寫在信封的左上角，這樣收信人才能收得到。語文老師的話胡小躍都記住了，胡小躍決定試一試，給爸媽寫一封信——他還從來沒給他們寫過信呢。語文老師剛好也布置了作業——給爸爸媽媽寫一封信。

胡小躍拿不定主意到底應該寫“親愛的爸爸媽媽”還是“敬愛的爸爸媽媽”，撕了好幾頁紙，終于決定還是寫“敬愛的爸爸媽媽”。胡小躍問奶奶要了兩塊錢，去鎮上的郵局把信寄了。

胡小躍還是搞錯了。老師布置的作業是讓大家在作文本上寫一篇題目是《給爸爸媽媽的一封信》的作文，而不是讓他去郵局給爸爸媽媽寄一封信。別的同學都給老師交了作文本，胡小躍卻兩手空空。所有的人都笑歪了嘴，胡小躍憋紅了臉。

盡管丟了臉，但胡小躍卻并不為自己會錯了意而感到后悔——沒準爸媽真能收到他的信呢。如果收到信，他們還會給他回信呢。胡小躍還從沒收到過信呢，胡小躍于是開始激動地等信。

胡小躍并沒有收到爸媽的回信，不過現在也不用等了，他現在就要去東莞找他們。

3

胡小躍將頭往外探了探，他看到一雙大腳從車上踏下來，有一個人從車上走了下來。胡小躍驚出一身冷汗——莫不是有人發現他了吧？

好在并不是。

胡小躍聽到兩個人不緊不慢的對話，原來走下車的人是司機，他停下來是為了加油。

胡小躍松了一口氣，看來，他的東莞之行還沒有夭折。

班車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又慢悠悠地開動了。胡小躍心想，我離東莞又近了些，離爸媽也近了些。

爸媽的地址是東莞的一個叫盛德的電子廠。村里的大人過年回來說，東莞有幾千個電子廠，那里密密麻麻都是四川人、江西人、湖南人、湖北人，外地佬比本地佬還要多得多。胡小躍的爸媽就生活在這一堆外地佬組成的海洋里，胡小躍現在要去那片海里像撈一根針一樣把他們找出來。

令胡小躍沒有想到的是，班車很快又停了。這次它是停在公路邊的一個小站點，車上下去了一個人，又上來一個人。

這樣的小站點在從龍馬鎮到河陽縣城的沿路有很多，班車走走停停，胡小躍在車底下抓著“鐵條”跟著汽車一道晃晃蕩蕩，很快就睡著了。

4

“出來！”

胡小躍是被一聲吼叫驚醒的。驚醒的一瞬間，胡小躍心里就知道，完啦，被人發現了！

胡小躍睜開眼，看見一個身穿交警制服的人正趴在地上盯著他。

“出來！”警察又對著胡小躍喊了一聲。

胡小躍只好極不情愿地從車底慢慢爬了出來。

“你怎么鉆進去的？”警察生氣地瞪著胡小躍。

“你是怎么鉆進去的？”司機也惡狠狠地從車上跳下來，問了胡小躍同樣的話。

胡小躍動了動嘴，沒吱聲。

所有人都從車窗里探出半個腦袋，所有人都不相信警察竟然從車底下刨出來一個大活人。

“這多危險啊！”警察說，“你為什么扒車啊？”

“是啊，這多危險啊！你說你為什么扒車？”司機又問了胡小躍一遍同樣的話，然后轉身對警察說，“警察同志，我是真不知道有人扒車，要不打死我也不敢這么上路啊。”

“發車前你仔細檢查了嗎？我們的安全教育都白講了嗎？行駛證、駕駛證拿出來！”警察不耐煩地沖司機揮揮手。

“別，別罰款啊，警察同志，他肯定是在我發車前就鉆進去了，肯定是在龍馬鎮過夜的時候鉆進去的……”

人們都說，多虧了現在是春運，交警這么積極查車，要不這小子指定沒命。但胡小躍絲毫沒有撿回一條命的慶幸，情況剛好相反，他因為自己半道被人截下來而難過極了，眼淚也不知什么時候不爭氣地啪嗒啪嗒掉了下來。

“喲，你還有理啦？別哭了，來，我們送你回去。”警察過來拍拍胡小躍的肩膀。

“不，我不回去！”胡小躍大聲喊道。

“你不回去你去哪兒？”警察問。

“我要去東莞！”胡小躍堅定地說。

警察撲哧一聲笑了。“這車可去不了東莞。走，咱們還是回龍馬鎮吧。”警察連拉帶拽，不由分說將胡小躍塞進了警車。

連東莞的影子都沒摸到就要回去，生平第一次坐警車的胡小躍感覺自己就像還沒干壞事就被捉住一樣憋屈得很。

臘月的寒風透過車窗的縫隙擠進來，胡小躍感覺格外冷。之前藏在車底那么久都沒感覺冷，這會兒胡小躍卻已經連打了幾個冷顫。

沒有一片葉子的行道樹漸次向身后退去，胡小躍的眼淚又忍不住落了下來。

打工者

披星戴月地奔波

只為一扇窗

當你迷失在路上

能夠看見那燈光

不知不覺把他鄉

當做了故鄉

只是偶爾難過時

不經意遙望遠方

……

——李健《異鄉人》

1

我不知道星星是怎么認識那個異鄉人的，等我知道的時候，他們倆看起來已經非常熟絡了。

那個時候我剛回到小區門口，遠遠地看見星星正高高地騎在那個異鄉人的肩上，像任何時候一樣開心地笑著。是的，星星總是像每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一樣隨時隨地都微笑著，這讓人相信一個人在這世間保持微笑并不需要任何理由。

見我走來，星星立即用他那稚嫩的聲音認真地向我介紹：“爸爸，這是我的朋友，他讓我管他叫‘異鄉人。”然后又轉頭向異鄉人介紹我道，“異鄉人，這是我爸爸。”

從異鄉人的穿著來看，他應該是我們這片工地上的民工。不知什么原因，我們這個小區前排的幾幢樓早已完工，而后排的幾幢卻仍然在施工，那個異鄉人應該就是在這片工地上干活的吧。

“你好。”異鄉人禮貌地沖我點點頭。

“你好。”我也沖異鄉人點點頭，然后對星星說：“咱們回家吧。”

異鄉人于是靈巧地將星星從肩上放下來。

將孩子放在自己的肩頭——我似乎很少有這樣的舉動。

“異鄉人，再見。”星星沖異鄉人揮揮手。

“星星，再見。”異鄉人也沖星星揮揮手。

2

“你去哪里了，身上弄得這么臟？”孩子的母親一邊將星星牽進家門，一邊用手拍打著他身上的泥土。

“媽媽，我認識了新的朋友。”星星并不理會媽媽的問題，興奮地向她介紹起了他的新朋友。

“他讓我管他叫‘異鄉人，你看，這是他給我的糖。”說著星星從小兜里掏出了一顆紅色的糖果。

“星星，我是不是跟你說過，不要拿陌生人的東西？”孩子的媽媽顯然生氣了。

“可異鄉人不是陌生人，他是我的朋友。”星星辯解道。

“好吧，那你把糖給媽媽，媽媽先替你保管。”孩子的母親伸出手，星星只好不情愿地將糖遞給了她。

“知道嗎？以后不能再要陌生人的東西了。”孩子的母親嚴肅地說。

星星用力點了點頭。

異鄉人給的是一顆再便宜不過的劣質糖，趁星星不在的時候，妻子將它扔進了垃圾桶。

“你怎么把糖給扔掉了？不是說要替孩子保管嗎？”我責問道。

“你也是小孩子嗎？陌生人的東西怎么能吃？”孩子的母親生氣地說，“看來，以后下班你得早點回來了，多花點時間陪孩子，不能再讓他出去結交那些陌生人了，誰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人呢？壞人也不會把自己的名字寫在臉上。”

我顯然無法做到這一點，我在城市南部的一家醫院當醫生，總是有太多的病人需要我去照顧，星星仍然只能在小區里度過他孤獨的童年時光。

3

盡管有了媽媽的告誡，但星星還是不斷地從陌生人那里拿回來一些小物件，有時是一顆劣質的糖，有時是一只幾乎快壞掉的不倒翁，有時是一顆舊彈珠。

是的，城里的孩子早就不玩這些舊東西了。但孩子總是對新奇的事物葆有一種沒來由的好奇，星星對這些早已過時的小玩意兒居然興致勃勃。每天傍晚當我拖著疲倦的身體回到小區樓下時，總能看到星星跟異鄉人一起開心地打著彈珠，或者踢毽子什么的。

從星星臉上那開心的表情可以看出來，這種輕松愉快的嬉戲是他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這讓我相信，不像孩子的母親想的那樣，異鄉人并不是一個壞人。

直到有一天，我們偶然在都市報的社會新聞版上看到一則男童被拐賣的消息。孩子的媽媽驚出一身冷汗，盡管報紙上并沒有登出嫌疑人的照片，但她堅信那個拐賣兒童的人販子就是星星認識的那個異鄉人。

巧合的是，異鄉人從那天開始突然神秘地消失了。這讓孩子的母親更加堅定了她的觀點。她認為異鄉人不斷地給孩子拿東西正是為了套近乎，以取得孩子的信任而伺機作案。

我并不這么認為，我認為異鄉人突然消失只是因為工期結束離開了，因為我看見對面的幾位工人正在拆卸工地上的安全防護設施。但這樣的時刻，我如何能夠跟孩子的母親分辯？

不幸中的萬幸，異鄉人拐走的不是星星。這讓孩子的母親相信，那個異鄉人意圖拐賣的孩子并不止星星一個，他是一個慣犯。

不管怎么說，星星平安無事，我們也松了一口氣。

4

異鄉人的消失讓星星著實難過了好幾天，不斷問我異鄉人去了哪里。我只好告訴他，小區工地完工了，異鄉人回家去了。

星星還是不依不饒，問我異鄉人為什么要不告而別。

我只好騙星星說，異鄉人走的那天在樓下等了他很久，但他馬上就趕不上回家的車了，只好沒等他回來就走了。

星星相信了我的話，但仍然不肯原諒異鄉人不聲不響的離開。

好在星星很快就交到了新的朋友。隨著小區后排幾幢樓的陸續完工，越來越多的人搬了進來，星星交到了幾個跟他一樣大的小伙伴。很快，星星就把異鄉人忘記了。

星星實在太小了，小到他并沒有意識到就這樣干干凈凈地忘掉一個朋友是一件著實令人感到羞愧的事。

不過我們也就此放下心來，不再擔心異鄉人會給星星造成什么傷害。

5

再次見到異鄉人是一年后的事。

令人驚訝的是，異鄉人少了一條腿，也顯得比以前更消瘦。

我見到他時他就拄著拐站在小區的樓下不斷地張望著。要不是他叫我，我甚至沒有把他認出來。

我不知道他這次來有什么事，我警惕地向后挪了兩步，和他保持一段距離。

“先生，也許你聽說了，一年前對面的建筑工地上有工人摔下來，那個人就是我。我在醫院呆了整整一年。腿摔斷了，命也差點丟掉。好在我終于是挺過來了。”異鄉人自顧自說著。

“啊，我真不知道發生了這樣的事。”我驚訝地說。

“星星還好嗎？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還沒來得及跟他告別呢。”異鄉人說。

“星星挺好的，快要上學啦。”我說。

“我在老家也有個像星星一樣大的孩子，也一樣可愛。那天我看見星星一個人在地上玩耍，于是過去跟他一起玩了起來。我給星星拿的那些小玩意兒，都是我兒子玩過的玩具，我把它們帶在身邊，就好像看見了我兒子一樣，”異鄉人說著有些哀傷，“我有兩年沒見過他了，我還沒有告訴他我摔斷腿的事。”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好沉默著。

“我能再見星星一次嗎？”異鄉人的眼神流露著乞求。

“當然。”我遲疑了一下，答應了他。

6

異鄉人拄著拐艱難地跟著我上樓。雖然艱難，但他仍然走得很快，看得出他的心里有著某種迫切。

“星星，你看看是誰來了？”我把星星領到門口。

我以為星星會充滿驚喜地擁抱異鄉人，但是沒有。星星極不情愿地走出屋來，一臉茫然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人。

星星已經不認識異鄉人了。

異鄉人僵在那里，看得出來他很悲傷。

星星頭也不回地走進里屋，重新沉浸到他那些嶄新的電子玩具中間去了。

“他總要長大，總要忘記一些事情。”異鄉人嘴唇顫動著說道。

“回家吧。”我拍了拍異鄉人的肩膀，像兄弟一樣擁抱了他。

異鄉人握了握我的手，拄著拐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從此，我再也沒見過異鄉人。我知道，異鄉人一定回到了他的家鄉，和那些曾經熟悉而親密的風、綠樹和月亮在一起，當然還有他的孩子，永遠地在一起。

責任編輯：李 菡